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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背靠背站着,各自又想好了一个信息,然后转身再次相互凝视。罗辑在开始时又有了笑的冲动,他努力抑制着,但很快,这种抑制变得容易起来,因为庄颜清澈的目光再次拨动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这样相互凝视着,在深夜的卢浮宫,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

罗辑心灵的堤坝上渗出了涓涓细流,这细流冲刷着堤坝,微小的裂隙渐渐扩大,细流也在变得湍急,罗辑感到了恐惧,他努力弥合堤坝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溃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罗辑感到自己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少女的眼睛就是悬崖下广阔的深渊,深渊上覆盖着洁白的云海,但阳光从所有的方向撒下来,云海变成了绚丽的彩色,无边无际地涌动着。罗辑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凭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乱地移动着四肢,想找到一个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后在一阵狂乱的眩晕中,他开始了向深渊的下坠,坠落的幸福在瞬间达到了痛苦的极限。

蒙娜丽莎在变形,墙壁也在变形,像消融的冰。卢浮宫崩塌了,砖石在下坠的途中化为红亮的岩浆,这岩浆穿过他们的身体,竞像清泉般清凉。他们也随着卢浮宫下坠,穿过熔化的欧洲大陆,向地心坠去,穿过地心时,地球在周围爆发开来,变成宇宙间绚烂的焰火;焰火熄灭,空间在瞬间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莹的光芒织成银色的巨毡,群星振动着,奏出华美的音乐;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坍缩……最后,一切都湮没在爱情的创世之光中。

“我们需要立刻观察三体世界!”斐兹罗将军对林格博士说,他们在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控制室中,望远镜在一星期前最后装配完成。

“将军,可能不行。”

“我怀疑现在的观测是你们天文学家在偷着干私活儿。”

“私活儿要能干我早干了,哈勃二号现在还在测试中。”

“你们在为军方工作,只需执行命令。”

“这里除您之外没有军人,我们只按NASA的测试计划执行。”

“博士,你们不可以就用那个目标做测试吗?”将军的口气软了下来。

“测试目标是经过严密选择的,有各种距离和亮度种类,测试计划是按照最经济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远镜的指向只旋转一趟就可完成全部测试,而现在观察三体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转动近30度角再转回去。将军,转动那个大家伙是要耗费推进剂的,我们在为军方省钱。”

“那就看看你们是怎么省的吧,这是我刚从你们的电脑上发现的。”斐兹罗说着,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手中拿着一张上面已经打印出图像的纸,那图像是一张照片,是从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在兴奋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认出他们就是现在控制室中的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间,还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来女士,可能是他们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们站的位置显然是控制室的楼顶,图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几米高处拍的,与普通照片不同的是,这幅照片中叠印着一大堆复杂的参数标注。“博士,你们站的是楼顶的最高处了,那里不会有一个那种拍电影的摇臂吧?如果说把哈勃二号转动30度要花钱。那你们转动360度要花多少?况且这一百多亿的投资好像不是用来从太空为你们和女朋友拍写真的,要不要我把这笔钱算到各位的账单上?”

“将军,您的命令当然是必须执行的。”林格赶紧说,工程师们也立刻忙了起来。

目标数据库中的坐标数据被很快调出,太空中,那个直径二十多米长上百米的圆柱体开始缓缓转动,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图像开始平移。

“这就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将军问。

“不,这只是定位系统传回的图像,望远镜传回的是静态照片,需经处理后才能看到。”

五分钟后,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统报告定位已经完成。又过了五分钟,林格说:“好了,返回原测试位置吧。”。

斐兹罗惊奇地问:“怎么,已经完成了?”

“是的,现在观测图像正在传辅处理中。”

“不能多拍几张吗?”

“将军,已经在不同的焦距范围内拍摄了210张。”这时第一张观测图像处理完成,林格指着显示器说,“将军,看吧,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敌人的世界。”

斐兹罗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团光晕,很模糊,像雾夜中的街灯,这就是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那三颗恒星。

“看来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兹罗掩盖不住自己的失望。

“当然看不到,即使将来直径百米的哈勃三号建成,也只有在三体行星运行到少数特定位置时才能观测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个点,没有任何细节。”

“但还真有些别的东西,博士,你看这是什么?”一名工程师指着图像上三团光晕的附近说。

斐兹罗凑过去看,但什么也没看到,那团东西太暗了,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觉察到。

“它的直径比恒星还大。”工程师说。

“说直径不确切,它的形状好像不规则。”林格说。

那片区域被连续放大,直到那个东西占满了整个屏幕。

“刷子!”将军惊叫道。

外行往往更适合给专业对象命名,其实专家在进行这种命名时也总是从外行的视角进行的,“刷子”这个名称就这样固定下来,将军的描述很准确,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准确地说只有刷毛,没刷柄。当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竖起的头发。

“是贴面划痕!在可行性研究阶段我就提出,镜片的粘贴组装方式必然出问题。”林格摇摇头说。

“所有贴面都经过严格检验,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划痕,也不可能是镜片的其他瑕疵产生的,在已经传回的几万张测试图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镜片制造方蔡司公司的专家说。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们都聚集过来盯着那幅图像看,由于人太挤,一些人到另外的终端上调出图像细看。斐兹罗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因漫长测试的疲劳而显得懒散的人们同时紧张起来,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里,只有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

“天啊——”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这个感叹。

定格在那里的人们突然都兴奋地活动起来,他们下面的对话对于斐兹罗而言有些太专业了。

“是目标周围的尘埃带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过那个课题,观测它对旋臂运动背景的吸收,发现有二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级。”

“对于其中出现的高速冲击效应各位有什么看法?”

“尾迹沿冲击轴线扩散是肯定的,但扩散范围……有数学模型吗?”

“有的,等一下……这就是了,冲击速度?”

“一百个第三速度吧。”

“现在已经达到那么高了吗?”

“这已经有些保守了……冲击截面就按……对对,这个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计一下吧。”

在学者们忙碌时,林格对站在一边的斐兹罗说:“将军,你能不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数数刷子上有几根毛?”

斐兹罗点点头,伏到一个终端屏幕前散了起来。

每次计算都要进行四五分钟,其间还出了几次错,半小时后结果才出来。

“尾迹的最后扩散直径约二十四万公里,是两个木星的直径了。”操纵数学模型运算的天文学家说。

“那就对了。”林格抱起双臂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透过它遥望星空,“一切都证实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像是对自己喃喃道,“证实了也好,有什么不好呢?”

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带着重重的压抑。斐兹罗想问,但看到人们垂首肃穆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呜咽声,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这里不只有你一个怀疑主义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有人说。

叫哈里斯的年轻人抬起泪眼说:“我知道怀疑只是一种安慰而已,但我想在这安慰中过完这一生……上帝,我们连这点幸运都没有了。”

然后又是沉默。

林格终于注意到斐兹罗:“将军,我大概解释一下吧:那三颗恒星周围有一片星际尘埃,这之前,有一批高速运动的物体穿过了这片尘埃,它们的高速冲击在尘埃中留下了尾迹,这尾迹不断扩散,现在其断面直径已经扩散到两个木星大小,尾迹与周围的尘埃只有细微的差别,所以在近处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们这四光年远的位置,它才能被观察到。”

“我数了,约有一千根。”斐兹罗将军说。

“当然,肯定是这个数,将军,我们看到了三体舰队。”

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发现最后证实了三体入侵的真实性,也熄灭了人类最后的幻想。

在新一轮的绝望、恐慌和迷茫之后,人类真正进入了面对三体危机的生活。

艰难时世开始了,历史的车轮经历了转向的颠簸之后,开始沿着新的轨道前进。

在巨变的世界中,不变的只有时间流逝的速度,恍惚间,五年过去了。

中部 咒语

危机纪年第8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0光年泰勒最近一直处于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达二百米的地下存贮库中,看着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锢磁场之中跳着永恒之舞。这些线形物的舞蹈有一种强烈的催眠效果,他常常几个小时地盯着它们,只有这时才感到心灵的宁静。

太空电磁发射导轨也在建造中,且进度很快,但泰勒对这些没有太多关注,因为球状闪电和宏原子聚变的大规模实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而现在进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规发射这条独木桥。太空电梯仍在技术研究阶段,巨大投资所需的国际合作也进展艰难,而且,建设太空电梯所需的常规发射能力现在还不具备。

所以与此同时,人类还得继续改进航天石器时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学推进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于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为面壁者的五年来,第一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与此同时,面壁者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他们在公众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经建立起来,顺理成章地出现了面壁者崇拜。

尽管联合国和PDC一再解释,关于他们拥有超能力的神话还是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神。他们在科幻电影中被表现为超人英雄,在许多人心目中,他们是人类未来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们也拥有了巨大的号召力和政治能量,这就保证了他们对巨量资源的调用可以更顺利地进行。

罗辑是个例外,他一直在隐居中,从未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一天,泰勒有一个访客。与其他面壁者一样,他的家是戒备森严的,来访者必须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但在客厅中见到来人时,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顺利地进来,因为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的人。他在大热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还系着一条同样皱巴巴的领带,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还戴着一顶现在已很少见的礼帽,显然是想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正式些,而在这之前他大概没去过什么正式的场合。他面黄肌瘦,像营养不良似的,眼镜在瘦小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沉重,他那细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撑起脑袋和礼帽的重量都困难,那套起皱的西装更像是空荡荡地挂在一个衣架上。作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这人属于社会上最可怜的那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不仅仅在于物质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小职员。虽然社会地位已经很低下,却仍然为保住这种地位而忧心忡忡,一辈子在毫无创造性的繁杂琐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谨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错,对每个人都怕惹得不高兴,更是不敢透过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望上一眼。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类小人物,他们是真正的可有可无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这类人,他总是感到兴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迈进客厅门,不敢再朝前走了,显然怕自己的鞋底弄脏了客厅的地毡。他摘下礼帽,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用谦卑的目光看着主人,连连鞠躬。

泰勒打定主意,在这人说出第一句话后就赶他走,也许他要说的事对他自己很重要,但对泰勒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卑微的可怜人用赢弱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泰勒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几乎因眩晕而跌坐在地,对于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雷霆万钧。“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