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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向两人致以问候,然后大家都没再说话。维德领着程心走进实 验室。毕云峰和曹彬跟在后面。他们进人一间宽敞的大厅,一个很封闭的 地方。没有窗户,嗅着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静电味道,程心知道这里是智子 屏蔽室。六十多年过去了。人们仍不能确定智子是否离开了太阳系。也许 永远都不能确定。大厅中不久前一定布满了仪器设备,但现在,所有的实 验设备都混乱地堆在墙边。显然是匆忙移开的。以便空出中央的场地。在 大厅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台机器。周围的拥挤混乱和中央的空旷显示 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感,就像一群寻宝的人,突然挖出了宝藏。于是把 工具胡乱地扔到周围,把宝藏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央的空地上。

那台机器十分复杂,在程心眼中,它很像一台公元世纪托卡马克装 置的缩小版,主体是一个密封半球,复杂得让人目眩的大量装置围绕着半 球,球面上插有许多粗细不等的管状物,都正对着看不见的球心,使机器 的主体看上去像半个布满了过多触角的水雷;这像是把某种能量集中到 球心。切过半球的是一个黑色的金属平台,这就是机器的顶部。与下方 的复杂相比,平台上的布置十分简洁,像一张空桌面。中央只有一个透明 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子的直径与金属板下面的复杂半球一样,两者隔着平 台构成一个完整的球体,显示着透明与密闭、简洁与复杂的鲜明对比。透 明罩的中央又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平台,面积只有几厘米见方。烟盒大小。 表面光洁银亮。这个被扣在透明罩中的小平台像一个无比精致的微型舞台。隐藏在下面的庞大复杂的乐队要为它伴奏,让人不由得想象在那上面 上演的将是什么。

“我们让你的一部分经历这伟大的时刻。”维德说,他走近程心,向她 的头部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把小剪刀。程心浑身紧张起来,但没有躲避。 维德轻轻撩起她的一根头发,用剪刀从末梢剪下短短的一小截,用两根手 指捏着看了看,好像嫌长,又剪了一半,剩下的一截只有两三毫米,几乎看 不见了。维德捏着那截头发走向机器。毕云峰掀起透明罩,维德轻轻地把 头发放到那个光洁的小平台上。一百多岁的维德只用一只手做着这些事, 十分精确,手一点都不抖。

“过来,仔细看着它。”维德指着小平台对程心说。

程心把眼睛凑近透明罩看着小平台,能看到她的那一小截头发静静 地放在光洁的小平面上,还能看到平台中央有一条红线,把小平面分成相 等的两个部分,头发在红线的一侧。

维德向毕云峰示意了一下,后者在空中打开一个控制窗口。启动了机 器。程心低头看了一下,发现机器上的几根管道发出红炽的光,让她想起 曾看到过的三体飞船中的景象,但并没有感到热量溢出,只听到一阵低沉 的嗡嗡声。她立刻又把目光转回到小平台上,感觉似乎有一个无形的扰 动从平台上扩散开来,像轻风般拂过她的面颊,但这也许只是幻觉。

她看到头发移到了线的另一侧,但没看到移动的过程。 一声蜂鸣,机器停止了。 “你看到了什么?”维德问。 “你们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让一截三毫米的头发移动了两厘米。”程心回答。 “是空间曲率驱动使它移动的。”维德说。 “如果用同样的方法把这截头发持续加速。在十米左右的距离上能达到光速。当然我们现在做不到,也不敢在这里做,那样的话,这一小截 达到光速的头发能够摧毁星环城。”毕云峰说。

程心沉思地看着那截被空间张力拉动了两厘米米的头发。“就是说,你们发明了火药,制造出爆竹。但最终目标是制造航天火箭——这中间可有 一千年的间隔。”

“你说得不准确。我们是有了质能转换方程,又发现了放射性原理。 最终目标是制造原子弹,这中间只有隔儿十年。”毕云峰说。

“在五十年内我们就能够造出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这就要进行大量 的技术层面的研制试验工作,所以我们和联邦政府摊牌,以取得能够进行 这些工作的环境。”

“可是照你们现在的做法,应该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这就要看你的决定了。”维德说,“你肯定以为在外面那支舰队面前, 我们的力量不堪一击。然而不是这样。”他对门口一挥手,“你们进来。”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外面列队进人,很快把大厅挤满。大约有 四五十人,都是年轻男性,全部身穿黑色的太空迷彩服。让这里一下子暗了许多——这是军用的轻便太空服,看上去与普通军装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装配上头盔和生命维持背包后就能进人太空。让程心吃惊的是这些人 带的武器,全是步枪,公元世纪的步枪,可能是新制造的,但肯定是古代结 构的枪支,有手动的枪栓和扳机,看得出是全机械的东西。这些人佩带的 子弹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每人都交叉背着两条子弹链,上面插满了黄澄 橙的子弹。这些人出现在这里,就如同在公元世纪看到一群手持弓箭大 刀的人一样。但这并不等于说这群战士在视觉上没有威慑力,让程心感 到时光倒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古代武器,还有他们的样子。他们表现出 一种经过训练的整体性,不仅在服装和装备上,还有精神状态的一致。这 些战士身体强壮,强劲的肌肉在薄薄的太空服下鼓起。他们都有线条刚劲 的脸庞,目光和表情都很相似,透出金属般的冷酷和视生命如草芥的漠 然。

“这是城市自卫队。”维德对着武装的人群挥了一下手。“是我们保卫星环城和光速飞船理想的全部力量,几乎是全部了,外面还有一些人,还会有更多的人加人,但总人数不会超过一百。至于他们的装备。。。。。。”维德 从一名战士身上拿下步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你没看错,古代武器,用现代材料制造,子弹的发射药也不是火药,比真正白霭惑枪射程要远一些,精度要高一些。在太空中,这些枪可以在两千千米外击中一艘大型战舰,但也仅此而已,很原始的玩意儿。你一定觉得这很可笑,我也有这种 感觉,除了一点——“他把枪还给那名战士,又从他胸前的弹链上抽出一发子弹,”我说过,基本上是古代的子弹,但弹头是新的。对现在而言也是 未来的技术。这个弹头是一个超导容器,内部高度真空,用磁场把一粒小 球悬浮在正中,避免它与外壳接触,这粒小球是反物质。“

毕云峰带着明显的自豪说:“环日加速器不仅仅用来做基础研究实 验,它还用来制造反物质。特别是最近四年,它一直在全功率运行制造反 物质,现在,我们拥有一万五千发这样的子弹。”

这时,维德手中那颗看似原始的子弹让程心浑身发冷。她首先担心 的是那个小小的超导容器中的约束磁场是否稳定可靠,稍有偏差,反物质 小球接触外壳,整个星环城就会在湮灭的闪光中彻底毁灭。她又看看战 士们胸前那一条条金黄色的弹链,那是死神的链条,仅一条弹链上的子弹 就可以摧毁整个掩体世界。

维德接着说:“我们不用从太空出击,只等舰队靠近,从城市射击就可 以。对这二十多艘战舰,我们可以向每一艘战舰发射几十发甚至上百发 子弹,只要有一发命中就可以摧毁它。作战方式虽然很原始,但很灵活, 一个人一支枪就是一个能够威胁战舰的作战单位。另外,我们还有人带 着手枪潜人了其他太空城。”他说着,把子弹插回战士的弹链上,“我们不 希望有战争。在最后谈判时,我们会向联邦特使展示我们的武器。并向他 诚实地介绍我们的作战方式,希望联邦政府能够权衡战争的代价。放弃对 星环城的威胁。我们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在距太阳系几百个天文单位的 远方建一个曲率发动机试验基地而已。”

“可如果真的爆发战争,我们有胜利的把握吗?”曹彬问,他一直没有 说话,显然与毕云峰不同,他并不赞成战争的选择。

“没有。”维德平睁地回答,“但他们也没有,我们只能试一下了。” 在看到维德手中的反物质子弹时。程心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对联邦舰队并不是太担心,相信他们有办法防御这种攻击;现在,她的大部 分思想集中在一件事上,维德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我们还有人带着手枪潜入了其他太空城。

如果战争爆发,那些潜入掩体世界其他太空城的游击队员,用装有反 物质子弹的手枪向地面随意开一枪,正反物质湮灭的爆炸将瞬间撕裂城 市薄薄的外壳,烧焦内部的一切,然后,旋转中的城市将在太空中解体哭 碎片,上千万人将死亡。

太空城像鸡蛋一样脆弱。

维德没有明确说过要攻击太空城,但不等于他不会这样做。程心的 眼前浮现出一百多年前他用枪对准自己时的画面,那幕景象像被烙铁烙 在她心中,她不知道一个男人要冷酷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这个人精神的核心,就是极端理智带来的极端冷酷和疯狂,她似乎又看到 了三个多世纪前更年轻时的维德,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言前 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即使维德真的不想攻击太空城,别人呢? 像是要证实程心的忧虑,一名城市自卫队的战士说话了: “程心博士,请你相信,我们会战斗到底的。” 另一名战士接下他的话:“这不是为你而战,不是为维德先生而战。也不是为这座城市而战。”他一手指着上方,眼中喷出火焰,“知道他们要从 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吗?不是城市和光速飞船,是太阳系外的整个宇宙! 是宇宙中亿万个美妙的世界!他们不让我们到那些世界去,他们把我们 和我们的子孙关在这个半径五十个天文单位、名叫太阳系的监狱里!我 们是在为自由而战!为成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战!我们与古代那些为自 由而战的人没什么区别,我们会战斗到底!我这是代表自卫队所有人说 话。”

在一片阴郁冰冷的目光中,战士们纷纷对程心点头。

在以后的岁月里,程心会无数次想起这名战士的话,但现在,他的 话没有打动她。她感到天昏地暗,陷人深深的恐惧中。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一三十多年前在联合国大厦前怀抱婴儿的感觉,现在,她感到自己怀抱 着的婴儿面对一群恶狼,只想尽自己的力量保护怀中的孩子。

“你的诺言还有效吗?”她问维德。 维德对她点点头,“当然,要不为什么叫你来?” “那好,立刻停止战争准备,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质子弹交给联邦政府,特别是你们那些潜人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这样做!” 所有战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心身上,像要把她烧毁一样。力量对比太悬殊了,她面对着一群冷酷的战争机器,每人身上都背着上百颗氢弹, 这些力量在一个强有力的狂人统率下,凝结成一个能够碾碎一切的黑色 巨轮;而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正如维德所说,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小 女孩,在这滚滚向前的巨轮前,她只是一株小草,不可能挡住什么,但她能 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但事情与她想象的不同,巨轮似乎在小草前停止了滚动,战士们聚焦 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移开,转移到维德身上。那令她窒息的压迫感也一 点点减轻,但她仍然难以呼吸。维德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透明罩中那 个放着程心头发的曲率驱动平台。那就像一座神圣的祭坛,程心可以想 象,维德曾经把这些战士集合在这座祭坛周围,做出战争的决定。

“再考虑一下吧。”维德说。

“不需要考虑。”程心的声音异常决绝,“我再说一遍最后的决定:停 止抵抗,交出星环城中的所有反物质。”

维德抬头看着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种罕见的无助和乞求,他一字 一顿地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我选择人性。”程心说,环视所有人,“我想你们也是。”

维德挥手制止了想对程心说什么的毕云峰。他的目光黯淡下来,有 什么东西熄灭了,永远熄灭了,岁月崩塌下来,压在他身上,他显社得疲惫无 力。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扶着金属平台,吃力地在别人刚搬来的一把椅子 上坐下,然后慢慢抬起手,指指面前的平台,低垂着目光。

“把你们的子弹都集中到这里,所有的。”

开始没有人动。但程心明显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软下来,黑色的力量正 在消解。战士们的目光从维德身上移开,散漫开来,不再集中到任何方向。 终于人走过来。把两条子弹链放到平台上,虽然他放得很轻,但子弹和 平台之问的金属撞击声还是让程心战栗了一下。弹链静静地躺在平台上, 像两条金黄色的蛇。接着第二个人走过来放下弹链,然后是更多的人,平 台上很快堆起了黄灿灿的一堆。所有子弹都集中到平台上后,弹链放下 时发出的下雨一般的哗哗声消失了,寂静又笼罩了一切。

“命令掩体世界中所有的星环武装力量,放下武器,向联邦政府投降。 市政府配合舰队接管城市。不要有任何过激行动。”维德说。

“是。”人群中有人回答,没有了弹链,这群身穿黑色太空服的人显得 更暗了。

维德挥挥手让自卫队离开,他们无声地走出去,大厅中像乌云消散般 亮起来。维德吃力地起身,绕过高高堆起的反物质子弹链,慢慢掀开了透 明罩,对着光洁的曲率驱动平台轻轻吹了一口气,程心的头发被吹走了。 他盖上罩后抬头对程心微笑了一下:“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诺言。”

星环城事件结束后,联邦政府并没有立刻公布反物质武器的事。国 际社会认为此事的结局在预料之中,并没有太大的反响。作为环日加速 器的建造者,星环集团在国际社会拥有很高声誉,公众舆论对星环集团持 宽容态度,认为没有必要追究任何人的法律责任,应尽快恢复星环城的自 治。今后,只要保证不再从事与曲率驱动飞船有关的任何研究和技术开 发,并把公司的活动置于联邦政府的严密监督之下,星环集团就可以继续 开展自己的事业。

但一周后,联邦舰队参谋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缴获的反物质子弹。当 那堆金黄色的死神出现在人们眼前时,举世震惊。

星环集团被宣布为非法,联邦政府没收其全部资产,完全接管环日 加速器,联邦太空军宣布对星环城长期占领,并解散星环科学家院和工程院。包括维德在内的星环集团上层和城市自卫队的三百多人被逮捕。 在随后进行的太阳系联邦法庭审判中,托马斯·维德以反人类罪,战争罪和违反曲率驭动技术禁止法罪被判处死刑。

在太阳系联邦的首都地球一号太空城,在联邦最高法院附近一 白色的羁押室内,程心见到了维德。隔着一面透明屏,他们相视无语。程 心看到,这个一百一十岁的人很平静,像一潭干涸前的静水,再也不泛起 一丝波纹。

程心从透明屏的小窗中递给维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号太 空城中那个飘浮的集市买的。维德接过小木盒后,打开取出了里面十支 雪茄中的三支,然后把木盒还给程心。

“多的用不着了。”他说。

“给我讲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我可以对后人讲。”程 心说。

维德缓缓地摇摇头,“无数死了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程心知道,隔开他们的除了这面透明屏,还有人世间最深的、已经永 远不可能跨越的沟壑。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程心最后问出了这句话,让自己吃惊 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谢谢你的雪茄。”

过了好一会儿,程心才意识到这就是维德要对她说的话,最后的、全 部的话。

他们在寂静中坐着,谁也没看对方,时间仿佛也变成了一潭死水。淹 没了他们。直到太空城位置维持的震动使程心回到现实,她才缓缓起身, 低声与维德告别。

一出羁押室的门,程心就从木盒中拿出一支霄茄。向看守借了打火 机,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咳嗽,看着白色的烟雾在 首都的太阳前袅袅升起,像三个世纪的岁月一样在她的泪眼中消散。

三天后,在一道强微光中,托马斯·维德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汽化。

程心到亚洲一号的冬眠中心唤醒了冬眠中的艾 AA,两人回到地了 球。

她们是乘“星环”号飞船回去的。在星环集团被充公后,联邦政府向 程心返还了公司庞大资产中的一小部分,大约相当于维德接管时星环集 团的资产总额,仍是相当巨大的一笔财富,但与已经消失的星环集团无法 相提并论。被返还的还有“星环”号飞船,这已经是该型号飞船的第三代, 是一艘能够乘坐两至三人的小型恒星际飞船。里面的生态系统十分舒适 精致,像一个优美的小花园。

程心和 AA 在地球人烟稀少的各个大陆上游荡,她们乘飞车飞过一望 无际的森林,骑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没有人烟的海滩。大部分城市已 经被森林和藤蔓覆盖,许多城市只留下一块小镇大小的居住区。这时,地 球的人口数量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时间越长,越感觉到整个人类文明史像是一场大梦。

她们还去了澳大利亚。那个大陆上只在堪培拉还有人居住,并残 存着一个小镇大小的政府,仍自称为澳大利亚联邦。当年智子宣布灭绝 计划的议会大厦的大门已经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 多米高的旗杆上。从政府的档案中她们查到了弗雷斯的记录,老人活了 一百五十多岁。但终于被时间所击败,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们又来到默斯肯岛。老杰森建的灯塔还在,但早已不能发光,这一 带也成了无人区。在岛上她们又听到了大旋涡的声音,但放眼望去,只看 到夕阳中空荡荡的海面。

她们的未来也是空荡荡的。

AA 说:“我们去打击后的时代吧,太阳消失后的时代,只有那时才有 安稳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击后的时代,倒不是为了安稳的生活。而是由于她制止 了毁灭性的战争,又将受到万众的崇拜,这使得她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她也想亲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击后继续生存和繁荣,那 是让她的心灵得以安宁的唯一希望。她想象着在那太阳变成的星云中的 生活。那里能找到真正的宁静,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后港 湾。

她毕竞才三十三岁。

程心和 AA 乘“星环”号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亚洲一号太空 城中进人冬眠,预定的时间是两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这期间如果黑暗 森林打击降临,她们将随时被唤醒。

第五部

【掩体纪元 67 年,银河系猎户旋臂 】

翻阅坐标数据是歌者的工作,判断坐标的诚意是歌者的乐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大事,拾遗补阙而已,但这是一件必须做 的事,且有乐趣。

说到乐趣,在这粒种子从母世界起航时,那里还是一个充满乐趣的 地方,但后来,自从母世界与边缘世界的战争开始后,乐趣就渐渐减少了。 到现在,一万多个时间颗粒过去了,无论是在母世界还是在种子里,都没 多少乐趣可言,古典时代的那些乐趣都写在古歌谣中,吟唱那些歌谣,也 是现在不多的乐趣之一。

歌者翻阅数据时正在吟唱着一首古歌谣: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原谅我的手指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

歌者没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人更多的思想和精力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鹏那无边无际的黑翅膀,向 存在的一切压下来,压下来。可是低熵体不一样,低熵体的熵还在降低。 有序度还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这就是意义,最高层的意义, 比乐趣的意义层次要高。要维持这种意义,低墒体就必须存在和延续。

至于这意义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有危险, 更不用说意义之塔的塔顶了,可能根本没有塔顶。

回到坐标上来,空间中有许多坐标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飞翔的矩阵虫。坐标拾取由主核进行,主核吞下空间中弥散的所有信息,中膜的、长膜的和轻膜的,也许有一天还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记着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点阵方式与各种组合的位置模式进行匹配,识别出其中的坐标。据说,主核可以匹配五亿时间颗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没有试过,没有意义。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宇宙中的低嫡群落比较稀疏,也还都没有 进化出隐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现在——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坐标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诚意的。相信没有诚意的坐标常常 意味着清理空旷的世界,这样做浪费精力,还有一点点害处,因为这些空 世界以后还可能用得着。无诚意坐标的发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们会得 到报应的。

判断坐标的诚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规律,比如群发的坐标往往都没有 诚意。但这些规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断坐标的诚意,主要 靠直觉,这一点种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这就 是低嫡体不可取代之处。歌者有这种能力,这不是天赋或本能,而是上万 个颗粒的时间积累起来的直觉。一个坐标,在外行看来就是那么一个简 单的点阵,但在歌者眼中它却是活的,它的美一个细节都在表达着自己。

比如取点的多少,目标星星的标注方式等等,还有一些更微妙的细节。当然,主核也会提供一些相关信息,比如与该坐标有关的历史记录,坐标广播源的方向和广播时间等。这些合而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歌者的意识中浮现出来的将是坐标广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过空间和时间的沟壑,与广播者的精神产生共振,感受它的恐俱和焦虑。还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贪婪等。但主要还是恐俱,有了恐惧,坐标 就有了诚意——对于所有低熵体,恐惧是生存的保证。

正在这时,歌者看到了一个有诚意的坐标,就在种子航线附近。这是 一个用长膜广播的坐标,歌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定它有诚意,直觉是 说不清的。他决定清理一下,反正现在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这事也不 影响他正唱着的歌谣。他判断错了也没关系,清理就是这样,不是一件精 确的工作,不要求绝对准确。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这也 是这一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从种子仓库取出一个质量点,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标所指的星星, 主核指引着歌者的视线,像在星空中挥动一支长矛。歌者用力场触角握 住质量点,准备弹出,但当他看到那个位置时,触角放松了。

三颗星星少了一颗,有一片白色的星尘,像深渊鲸的排泄物。 已经被清理过了,清理过了就算了,歌者把质量点放回仓库。 真够快的。 他启动了一个主核进程来追踪杀死那颗星星的质量点的来源。这是个成功概率几乎为零的工作,但按照规程必须做。进程很快结束,同每次 一样,没有结果。

歌者很快知道为什么清理来得这么快。他看到了那个世界附近的 那一片慢雾,慢雾距那个世界约半个构造长度,如果单独看它,确实难以 判断其来源,但与被广播的坐标联系起来,一眼就看出它是属于那个世界 的。慢雾表明那是个危险的世界,所以清理来得很快。看来有比自己直 觉更敏锐的低熵体。这不奇怪,正如长老所说,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 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来说,被广播的单个坐标最终都会被清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 题。你可能认为这个坐标没诚意,但在亿万个低熵世界中有亿万万个清 理员,总有认为它有诚意的。低熵体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们的本能。 再说清理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宇宙中到处都有潜在的力量,只需诱发它 们为你做事就行了,几乎不耗费什么,也不耽误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诚意坐标最后都会被其他未知的低嫡体清理, 但这样对母世界和种子都不利,毕竟他收到了坐标,还向坐标所指的世界 看了一眼,这就与那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如果认为这种联系是单向 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记住伟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低墒世 界,那个低嫡世界迟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什么事情都等 别人做是危险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已经没用的坐标放人叫“墓”的数据库归档, 这也是规程规定必须做的。当然与它相关的记录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 死者的遗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习俗是这样。

“遗物”中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歌者的兴趣,那是死者与另外一个坐标 的三次通信记录,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 长膜用得最多,但据说短膜也能用于传递信息,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 歌者喜欢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种古朴的美,象征着充满乐趣的时 代。他经常把原始膜信息编成歌谣,唱起来总是很好听,当然一般听不懂 什么,也没必要懂,除了坐标,原始膜的信息中不会有太多有用的东西。只 感受其韵律就行了。但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点这些信息。因为其中一 部分竟带有自译解系统!歌者只能懂一点点,一个轮廓,却足以看到一个 不可思议的过程。

首先,由另一个坐标广播了一条信息,原始膜广播,那个世界(歌者把 它叫弹星者)的低熵体笨拙地拨弹他们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时代的游吟 歌者弹起粗糙的墟琴。就是这条广播信息中包含自译解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