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江洋,别蹲了,老大叫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淹死在厕所里了。”大猪挨个隔间的用力敲门。

我转身把冲水键按了下去,哗哗的水声中我慢慢的站起来,打开门,恰好对上了大猪的眼睛。

“没事,我好了。”我说。

“江洋,你没有泄密吧?”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我们用了一分钟,穿越了那条漆黑的、漫长的走道。我再次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宪兵们已经在等待我,桌上摊开我的飞行制服。他们把盘子托到我面前,大猪、二猪和我依次关闭了手机,连着其他琐碎的一切放了进去。

我看着关机时候那个“Hello Moto”的图片,忽然想笑。林澜……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其实说上话又如何呢?我没办法救这个城市,也没有办法救她,我只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而已……

真是一个笨蛋男人,这么虚弱啊,最后的关头是不是还想在喜欢的女孩的声音里寻找一点安心?可是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我真的帮她做过什么么?杨建南至少还可以帮她擦擦餐具,给她一枚订婚戒指,和一次对整个上海外空间防御指挥部宣告的盛大婚礼。呵呵,我爱你……很难说啊,要资格的。

键盘的蓝光熄灭了,我抬起头对宪兵说:“可以了,灰鹰三号,我已经准备完毕进入沉默期!”

Part II 十八

2008年7月16日,15:30。

地勤人员为我们套上了全封闭的飞行服,他们围着我左左右右的检查氧气管、配枪、工具刀和降落伞,我左右的大猪二猪也同样被忙碌的地勤人员围着。机库的顶部测试着开启,通过张开的口子看出去,我看见阴霾的天空里,云像是走马那样飞快的流动。

透过防紫外的头盔镜片,我看见老大靠在钢铁的壁板上抽一支烟。这个老家伙此时流氓得像是一个街头少年,沉默和睥睨中带着迷惘又不可一世的神情。听说他以前也是一流的飞行员,亲自上过战场,击落过敌人。

我听不见声音,这个城市和我已经被这身制服隔开了。为我检查装备的地勤伸了大拇指表示没问题了,我也伸了大拇指表示感谢。后面有人为我递过一把折叠椅子扶着我坐下,我的身边就是沉默的鹞式,地勤们缓缓扯去了它上面的银灰色防雨披。

“起飞时间预定在16:20,不要一直坐着,偶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老大的声音从秘密频道里传来,“也不要一付英勇就义的样子,你周围的地勤人员只是以为你们要去做一次Z计划的系列实验。”

这么说着的时候老大把烟摘下来,嘴唇凑着耳麦蠕动,还跟迎面过来的人微笑着打招呼。

“明白。”我们三个的声音一同在耳机里响起。

毕竟不是老大那种资深的老狐狸,这个时候我们三个包括大猪都无法控制那种紧张。我们机械的站起来,像是被栓在椅子上的狗一样,单调的围着椅子转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老大的声音在耳机里还是淡定的。

“我在想我们真是土。”

“说得没错。”

“上海真的会沉入地下么?”我说,“上千平方公里的地面,整个陷入地下一公里?难道地下会有这样一个空洞么?”

“不知道阿尔法文明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既然纽约能够陆沉,上海也一样可以。不同的文明对于技术和物质的理解都不同吧,也许那些东西觉得做一个馒头出来很难,挖空上千平方公里的地下结构却太简单了。”

“我们算什么?真是小蚂蚁啊?”

“就是小蚂蚁啊,你觉得自己很重要,那是你还太幼稚。”老大这么说着的时候扶着机库的大门眺望外面,嘴唇微动,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和我们说话,“就像林澜。”

我吃了一惊,目光在头盔物镜下一扫,发现老大已经切换到了一对一的频道,大猪二猪则还是在那里慢悠悠的兜着圈子。

“听说一个人在世界上适合跟他在一起的有两万个人,听说过没有?”老大说。

“没有。”我看着他的背影。

“报纸上看的,其实你遇见这两万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也许都会发了疯一样爱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辈子兜未必会碰见那个准确的人,有的人运气也差,一下子碰见不只一个。”老大悠悠的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欢一个人,没办法的事情,军事法庭都挡不住。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你喜欢谁没办法。”

我笑笑,看来沈姐喜欢这样一个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话至少我说不出来。

“不过你要明白,再怎么,也不过是两万分之一的爱情。”老大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还有19999个人,你应该爱的,你根本都没遇上。还有更多倒霉蛋,也就是长到年纪差不多了,娶一个人,嫁一个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这么过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大最后说。

频道里安静下去,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16:06。

警报的蜂鸣声忽然在头盔里响起,我愣了一下。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紧急警报,紧急警报,一级空袭!一级空袭!”

见鬼了,这个要命的时候,德尔塔文明发动了新的空袭!我和大猪二猪愣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冲到机库门口去眺望。这一次所见的一切让人头皮都发麻,黑压压的东西从快速流动的卷集云背后出现,它们汇聚起来,像是乌黑的妖风,在空中盘旋,一再的逼近防御圈表面,而后在即将接触的瞬间迅速的改变方向离开,肉眼可以清楚的看清楚这一切,可怕的“嘻哈”声再次响起在耳边,穿透了头盔刺进耳膜里!

“见鬼,怎么会有这种声音……”我说。

泡防御会隔开声音,我们唯一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上海大炮开炮洞穿了泡防御,留下一个巨大空洞的那次。

“为了防御圈扁平化的程序,从24小时前就开始储蓄能量,现在这个防御薄得像是张纸,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的空洞……”大猪低声说,“它们觉察了!”

绚丽的紫色光芒一瞬间照亮了天空,那是一道强大的光流,直接击打在浦东机场上空的泡界面上!三秒钟之后,我感觉有人在我胸口狠狠捅了一拳,而后又像是要把我的胸腔拉开。

冲击波!

泡防御的脆弱使得现在在控制台前的操作员不得不启动了弹性防御,弹性防御可以承受更高的光压,但代价是波动会给地表建筑物带来不亚于核武器打击的气波冲击。刚才那一下只是小意思,真正的冲击到来,我们随时会被挤成肉糜。

“起飞!紧急起飞!”老家伙愣了一下,忽的跳起来大吼,“起飞!油料足够你们支撑,保持地空盘旋,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他的决定是对的,只有这三架飞机被输入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软件,如果它们全部沦陷在这个机库里,我们甚至找不到备用的鹞。还是执行方案做得太潦草了,没有充分考虑此时空袭的应急措施。

我们飞快的钻进机舱,机库顶部的缺口动开。

“地面控制塔,紧急起飞,要求紧急起飞,灰鹰一号确认!”这是大猪的声音。

“灰鹰二号确认!”

“灰鹰三号确认!”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操纵这样一架战斗机,灰鹰三号和一号不同,它是单座的,我背后没有老路。我按了按胸口,那枚戒指被我挂在我的身份牌链子上,老路你如果不死就祝福我,你要是死了就保佑我,我对于我能够搞定这个泡结构没有什么疑问,不过我可不想在此之前失速摔死!

我会把你的戒指带给那个女孩,叫做什么来着?翁阳?嗯,翁阳!

我相信老路给我的任务是个好兆头,我预感到我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完成这个任务前我不会死。我还有事要做……

飞马发动机的咆哮声中,我紧紧握着操纵杆,控制着这个不安的会飞翔的野兽垂直起飞,机翼在震颤,像是随时会碎裂。我仰望天顶,大猪和二猪的飞机已经是远处的影子了。终于我获得了全部的控制权,我感觉这玩意儿听我的操纵了,机身忽然像是轻了,周围的光包围了我,我腾出了机库,升上天空!

“地面控制塔,地面控制塔,高度800米,我们维持低空平飞,速度0.6马赫,方向西南224度,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大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是队长。

“很好,保持这个方向,西南区域没有收到打击!不要掉以轻心,在空中遭遇一次冲击波你们就会变成焰火!”老大的声音响起在地面控制的频道里,看来老家伙已经接管了那边。

“保持疏散直线队形,跟上我。”大猪说。

“明白!”二猪回答。

我握着操纵杆,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里都是汗。

在八百米的空中俯视着这个城市,街道和建筑快速的在下面闪过,仔细盯着看会有种眩晕的感觉。可是我死死看着下面,看着那些造价几千万上亿的楼群,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乘东航的班机,大猪坐在我的旁边,降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指着下面的小区说:“每一个,都是几十个亿。”

那时候我觉得我真他妈的渺小,把我卖了连一个小区的一个小套的毛坯房的窗户都不值。而上海有多少小区,也许几百,也许上千,还不包括路依依家临着湖面那种豪宅。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我握住操纵杆的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握住了绝大的权力。是的,上海就要沉陷了,后续的救援工作?鬼知道多少人能够幸免,而我有一架鹞,我能逃离这里,虽则我也可能被那些嘻哈嘻哈的东西击落。往日里面的财富和尊容和权力现在都算不了什么,杨建南又算得了什么?镁光灯下他那些荣耀的照片最后不过是用在阵亡名单上,如今的上海只剩下三个生存的豁免名额,我有一个。

我想用这个权力怎样?

其实……我是知道的……昨夜我和大猪二猪并排睡在浦东机场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的时候,大猪问我说你为什么总是看着外面,我说我在想我是不是会事到临头发疯。

是的,我是个会事到临头发疯的人!

我用尽全力拉了操纵杆,灰鹰三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飘逸的弧,完全偏离了最初的航线。

“江洋你干什么?!”大猪也惊呆了。

我默默的关闭了全部的无线电系统。现在我完全自由了,除非他们动用地空导弹击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