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西北294度,速度0.7马赫,这种高速将给地面带来可怕的噪音。我已经越过了黄浦江,距离只剩下地铁一站那么长……我降下了速度,俯视地面。整个城市骚动了,一直看不见的街头巷尾有那么多人忽然涌了出来,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因为并非面对传统的空袭,上海也就没有考虑防空洞。可是他们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光流的轰炸这次看似毫无目的,整个泡防御界面平均的遭受了袭击。德尔塔文明似乎已经意识到它们可以让这东西整个的崩溃掉,而不是仅仅击穿一个口子。弹性防御引发的冲击波一次一次横扫地面,旧工地上的简易房屋如同被巨大的手捏了一样,忽的向里崩溃了,随后所有的隔热板碎片又像是被爆炸抛洒出来那样,向着四周飞溅,像是有飓风卷过街头,那些停在那里很久不被动用的车倾覆翻滚,所有树叶从枝干上被扯下,狂乱的翻滚,有如利刀刮过,鱼鳞急坠。

这个城市在哭泣着,我能够听见那声音,从躲在巷子角落的孩子,到CED区威严的大厦。

可是这个还仅仅是开始。就在我下方800米,我眼睁睁的看见南京西路沿着中央裂开了,看似坚实的路面现在脆弱得仿佛奶酪,路面塌陷下去之后,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向着两侧拉开,很快就有了10米左右的宽度,像是几百万年之前古陆块分裂那样壮观。

我看了手腕上的计时器,16:20,上海陆沉计划,准时开始。

16:45,分裂之后的区块将缓慢沉陷。这是一个伟大文明对地球动的手术,看见的人或者是一种荣幸,可惜他们就要死去。临街的老房子有的开始倾塌了,我看见一个女孩抱着街边的树哭喊。没有人能救她,这不是她的事,是整整一个时代人的命运。

我开启了悬停,我的下方就是只剩下外层金属结构的中信泰富广场,人流在街头疯狂的流动。如同被惊动的蚁巢那样,无数身穿军装的人从大厦里面涌出来,和街头茫无目的的平民混在一起。他们被陷落的深沟阻挡了,又回头去寻找别的路,我看见一个宪兵吹着哨子似乎在吼着什么,而后他忽然一把扔下了哨子,混进了人群里。周围的老旧建筑物的崩溃正在加速,有人被压在了砖石下。

梅龙镇广场上面悬挂的两年前的Jack&Johns巨幅广告终于飘落下来,盖住了许多人。他们立刻又从里面钻出来使劲的奔逃,随后很多只脚踩在广告上。

我没有降落的位置。

我咬了咬牙,对准了中信泰富广场的楼顶。飞机着地的瞬间真让人激动得要流泪,老路并不曾教过我垂直降落。我踩着进气舱口跳了下去,真是庆幸中信泰富的有这样的平顶,如果跟恒隆广场一样顶着大灯箱,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现在发疯一样狂奔在中信泰富广场30层的走道里,我的身边是捂着头奔逃的人们,有的时候我和人流混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们是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我按着林澜的办公桌气喘吁吁,那里没有人,散落着几张白纸。

那些松松散散的笔迹是林澜的,有的写着“故将别语恼佳人”,有的写着“纵是相逢如初见”。剩下的空间里尽是那些散落的线条,你这样看是一匹奔跑的马,那样看是一只抓屁股的猴子,再看去只是那年在涮锅店里的小野兽。

我的气喘不上来了,我看着那只小野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楼里面越来越空了,我看见无数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的认识,有的面熟,可是没有人对我说哪怕一句话。有人缩在走道的角落里呜呜的哭泣,看来有人已经绝望了,他们一直依赖的防空警报喇叭这次完全沉默,军队切断了所有联络。没有办法,这样的一次行动来不及疏散和引导。

我还是发力的狂奔。

中信泰富广场真是大啊,这边的长青藤书店、那边的SPRCOFFEE、一楼的KENZO、五楼的POSHLIFE、九楼的战备资料室、十一楼的总联络部、二十三楼的后勤总指挥部、三十楼的泡防御第一总控制室……我要撑不住了,可是哪里都没有林澜。

我最后趴在电梯门上,觉得心就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电梯停住,门自动打开,我又一次看见了31楼的废墟。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使劲的冲出去,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放声大喊说林澜你在哪里?

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

一个人影忽的从柱子后面出现,我狂喜得想要扑上去拥抱她,可有想要这么躺下去永远休息。

可是仅仅是一秒,我忽然煞住了脚步。那是个扛着上校军衔的男人,我熟悉他的脸,也熟悉他的凌厉目光。两个男人相对着微微喘息,都没有说话。

“林澜在哪里?”我们忽然吼出的是同一句话。

杨建南的声音远比我的声音低沉威严,我在声势上吃了亏。他的神色中透着隐隐的狰狞,逼上了一步。我没有含糊,我从飞行服后拔出了手枪。在这个只有宪兵可以持武器的城市里,杨建南也不会有枪,而我有,老大把这柄枪塞在我手里,说上级授权你对任何阻碍S计划的人使用武力!

“小子,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别跟我玩!现在你玩不起!”我舔着牙齿,枪口纹丝不动。

空间被我们两个的喘息声填满,杨建南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的枪口,没有一点畏惧的神色。

“上海陆沉计划!你们还是启动了。”

我点了点头。

“没有办法停止么?”

“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是负责泡防御圈扁平化的人,剩下的41个A级军官已经在启动整个城市的下陷。”

“会死很多人。”

“如果你那时候不开炮我们本能扛得更久一些。”

“S计划根本就不该被拟定!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谁也没见过的阿尔法文明死那么多人?”杨建南的声音撕裂。

“我不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我不想继续这种谈话了,我端着枪缓缓撤向电梯口。

我在背后按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你是来找她的?”杨建南说。

“废话。”

“她喜欢你么?”

“我不知道!”我开始烦躁了,“你他妈的不要废话了!”

“原来你也不知道……”杨建南低低的说。

电梯门合拢,我在下降的加速度中半跪在地板上大口的喘息。电梯门再次打开,我看见了一楼的商场,里面空荡荡的几乎已经没有人了,玻璃门外是乱潮一样哭喊着蜂拥着的人。

我把手枪藏回飞行服里,冲出了大门。我想林澜或许就在这些人里,可是她不知道我在找她。我大声的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能听得见。

回答一声啊……我是来救你的,回答我啊……不然你就真的要死了。

血仿佛整个的涌上了头顶,我喊不动了。该死的心律不齐,这个时候又发作了。我靠在墙边看着那些流动的人,大口的调整着呼吸。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往前迈了几步,这时候一个被人群抛出来的人重重的撞在我怀里。

“你……你……你……”我像是看见了鬼,“你不是应该和你爹妈一起飞去兰州了么?”

我又一次撞上了路依依。

“什么……什么兰州?”路依依瞪大了本来已经很大的眼睛,里面满是小动物那样的惊恐,她茫然的看了我足有五秒钟,然后冲上来使劲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全身颤抖。

“你昨晚手机为什么关机?”我摇晃着她,“你不是已经去兰州了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跳窗出来,在糖糖宿舍里睡的。”

见鬼!今天下午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市委的全部高层和家属离开,这个丫头真是太任性了。

“你东跑西跑干什么啊?”我哭着脸看她,她呜呜呜的哭着眼泪鼻涕粘了我一手。

“我……我去买东西……我去买东西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死了!”

她手里的纸袋落下去,里面的盒子也撞开了,滚出的是那条银丝缎面的Gucci领带。我脑袋里嗡的作响。真见鬼,为什么我老妈要在该死的7月17号把我生下来,我要是晚生半个月这个丫头可能已经在兰州了。

“没事!没事!不要怕!”我捧住她的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路依依抬头看我。

“那个怎么说的来着?不要死,要好好活着。”我拍了拍路依依的脸蛋。

她看着我,不哭了,脸上满是迷惑。

我抱过她,重重的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大得像是用牙齿磕开一瓶啤酒的瓶盖。路依依愣了一下,忽然紧紧的搂着我,死死的把脸贴在我飞行服的胸口。

我们从中信泰富广场的顶楼出口钻出来。

我惊讶的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正拿着一把扳子敲打我那架鹞的坐舱盖。他的双眼通红,透着隐隐约约的疯狂。

“你干什么?”我大吼。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们把我们都害死了!你们干了什么?”他继续的砸着坐舱盖,声音响得令人恐惧。

我从腰带上拔了枪,依依死死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在他再次举起扳子的时候,我手里的枪轰响,子弹洞穿他的肩头把他整个人推了下去。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们当兵的,不杀我们留下我们也是死!”他在地下滚了几滚,对着我凄厉的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该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当兵的没有关系。”我把飞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给他。

我是在看见路依依和那条银色的领带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你可以偶尔发发疯,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你只是个小人物,难得能够做件大事,要珍惜这个机会。死一个人并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不能逃避,树要发芽人要长大啊。

我扶着路依依登上进气口,自己首先坐了进去。

“没有我的位子啊。”路依依说。

“怎么没位置?”我用力拉了她的胳膊,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我留了这个位置给你。”

我从座舱下取出备用的飞行头盔套在她头上,捏了捏她的脸蛋,路依依笑笑,我也笑笑,为她拉下了面罩。我想多亏你是个不算太高的女孩,要是换了一个人,真要顶着机舱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