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