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