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亲么,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愿相信,却又不敢轻易否定这可怕的念头……心口阵阵翻涌,冷汗渗出,一颗心似要裂作两半。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半是生死相与,究竟哪一边更痛,我已木然无觉。

不过片刻工夫,庞癸飞马回报,左相已亲率禁军戍卫入宫,京中各处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铁骑赶往镇国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早知道有这一天,却不料来得这么快。

其实,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我缓缓起身,对庞癸说道:“准备车驾,随我入宫。”

远远望见宫门外森严列阵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围作铁桶一般。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宫城东面正门已被萧綦控制,南门与西门仍在父亲手中,两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只怕稍有不慎,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车驾一路直入,直到了宫门外被人拦下。

宋怀恩一身黑铁重甲,按剑立在鸾车前面,面如寒霜,“请王妃止步。”

“宫里情势如何?”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左相抢先一步赶到东宫,挟制了太子,正与王爷对峙。”

“果真是左相动了手?”我声音虚弱,手心渗出冷汗。

宋怀恩抬眸看我,“属下不知,只是,左相确是比王爷抢先了一步。”

我咬唇,强抑心中惊痛,“皇后现在何处?”

“在乾元殿。”宋怀恩沉声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围,殿内情势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万千纷乱思绪渐渐汇聚拢来,如一缕细不可见的丝线,将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遥遥所指的方向,渐次亮开。

我抬眸望向前方,对宋怀恩一笑,缓缓道:“请让路。”

宋怀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险!”他抓住马缰,挡在我车前,“即使王妃碾过我的尸首,今日也踏不进宫门一步!”

我淡淡笑了,“怀恩,我不会踏着你的尸首过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爷若有一人发生不测,你便带着我的尸首回去罢。”

他霍然抬头,震动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剑,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怀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开,手中却仍挽住马缰,不肯放开。

我转头望向宫门,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启驾。

鸾车缓缓前行,宋怀恩紧紧抓住缰绳,竟相随而行,目光直勾勾穿过垂帘,一刻也不离我。我心中震动不忍,隔了垂帘,低低道,“我毕竟还是姓王,总不会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罢!”

宋怀恩终于放开缰绳,僵立路旁,目送车驾驶入宫门。

宫中已经大乱,连为皇上举哀的布置都没有完成,宫女内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宫人,往日辉煌庄严的宫阙殿阁,早已乱作一团,俨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

父亲与萧綦的兵马分别把持了各处殿阁,对峙不下,到处都是严阵待命的士兵。

天色已经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却依然笼罩在阴云雾霭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严大殿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

父亲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论势力,论布署,论威望,他都占上风,稳稳压住萧綦;唯独刀兵相见,放开手脚搏杀,他却绝不是萧綦的对手。这一步棋,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死局!

乾元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禁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仰头望向乾元殿的大门,拂袖直入。那两名统领认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拦,我冷冷扫过他们,脚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两人被我目光所慑,不敢强行阻拦,只将我身后侍从挡下。

我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阶。

铿的一声,两柄雪亮长剑交错,挡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见皇后。”我跪下,垂眸敛眉,静候通禀。

玉阶的寒意渗进肌肤,过了良久,内侍尖细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皇后有旨,宣——”

高旷大殿已换上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我穿过大殿,越过那些全身缟素的宫人,她们一个个仿佛了无生气的偶人,悄无声地伏跪在地。那长年萦绕在这帝王寝殿内的,令我从小就惧怕的气息,仿佛是历代君王不愿离去的阴魂,依然盘桓在这殿上的每个角落,一檐一柱,一案一几,无不透出肃穆森寒。

明黄垂幔,九龙玉壁屏风的后面,是那座雕龙绘凤,金壁辉煌的龙床。

皇上就躺在这沉沉帷幔后面,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躯,一个肃穆的庙号,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也不会再对我说话。

白衣缟素的姑姑立在屏风跟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阿妩是好孩子。”她望着我,轻忽一笑,“只有你肯来陪着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缓缓移向那张龙床。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姑姑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皇上已经殡天,请姑姑节哀。”我看着她的脸,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

姑姑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他可算是去了,再不会恨我了。”

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我僵然转身,往龙床走去。

“站住。”姑姑开口,“阿妩,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头,冷冷道,“我去看看皇上,看看……我的姑父。”

姑姑语声冰冷,“皇上已经去了,不需你再打扰。”

我深吸一口气,掌心攥紧,“皇上是怎么去的?”

“你想知道么?”姑姑徐步转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经知道?”

我陡然退后一步,再强抑不住心中骇痛,脱口道,“真的是你?”

她逼近一步,直视我双眼,“我怎样?”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恶心,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杀了皇上,是她布下这场死局,引父亲和萧綦相互残杀……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强忍心口阵阵翻涌。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迫我迎上她狂热目光,“我做错了么?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们夺去隆儿的皇位?等你们一步步将我逼入绝路?”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隐忍,说不出话来。

姑姑恨声道,“我为家族葬送一生,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却要夺去他的皇位!就算隆儿再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的皇位夺走!”

我终于缓过气来,一把拂开她的手,颤声道:“那是你嫡亲的哥哥!父亲他一直信任你,维护你,辅佐太子多年……你为了对付萧綦,竟连他也骗!”我全身发抖,愤怒悲伤到了极致,从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里竟似恶鬼一般,“你杀了皇上,嫁祸给萧綦,骗父亲出兵保护太子,骗他与萧綦动手,等他们两败俱伤,好让你一网打尽……是不是这样?”

我逼近她,语声沙哑,将她迫得步步后退。

姑姑脸色惨白,呆呆望住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对她这般凶厉。

“是你背叛父亲,背叛王氏。”我盯着她双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没有!”姑姑尖叫,猛然向我推来,我踉跄向后跌去,后背直抵上冰凉的九龙玉璧屏风。

姑姑疯了似的狂笑,语声尖促急切,“是哥哥逼我的!他嫌隆儿不争气,顶着太子的身份反被萧綦一手牵制,他说隆儿是废物,帮不了王氏,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有哥哥在,隆儿一辈子都是傀儡,比他父皇还窝囊百倍!隆儿太傻,他以为萧綦会帮他,这个傻孩子……他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算计他!只有我,只有母后才能保护你,傻孩子,你竟不相信母后……”

她神情恍惚,方才还咬牙切齿,忽而凶狠跋扈,转眼却俨然是护犊的慈母。

我倚着玉壁屏风,勉力支撑,身子却一分分冷下去。

疯了,姑姑真的疯了,被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疯魔。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从东宫方向传来,仿佛是什么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潮水般漫过九天宫阙。

是东宫,是父亲和萧綦……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闭上眼,任由那杀伐之声久久撞击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启奏皇后!”一名统领奔进殿中,仓皇道,“豫章王攻入东宫了!”

“是么?”姑姑回头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倒也撑得够久了,左相的兵马比我预想中厉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无人压得住你父亲。”

单凭父亲手里的禁军,哪里挡得住豫章王的铁骑,让他们守卫东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的东宫,想必已血流遍地,横尸无数。

我抬眸一笑,“不错,既然动起手来,父亲自然不是萧綦的对手,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样。”

姑姑失声大笑,“傻孩子,你真以为你那夫婿是盖世无敌的大英雄?”

她扬手指向东宫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边!”

殿外,一片浓烟火光从东宫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这九重宫阙的上空。

“我会让隆儿乖乖待在东宫,等他萧綦去拿人么?”姑姑仰头微笑,仪态优雅,“东宫早已设下埋伏,一旦左相兵败,豫章王杀进东宫,埋伏在夹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刚好等着你的大英雄呢……纵然他力敌千军,也难当我万箭齐发,届时火烧东宫,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这狠戾疯狂,弑君杀夫,挑动嫡亲兄长与侄婿相互残杀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直直望着她,只觉从未看清过这张面孔。

那片火光越发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听见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外面已经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却如死一般沉寂。

守护着这座大殿的,不仅是外面的禁军戍卫,更是龙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尸身。

皇上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寝殿,冒犯天威,大不韪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谁的头上。萧綦的兵马步步逼近,将这乾元殿围作铁桶一般,未得萧綦号令,却也不敢踏进一步。禁军戍卫退守至殿外,剑出鞘、弓开弦,只待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我笑了笑,“你将我的父亲和夫君一网打尽,不知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她冷冷看我,目光变幻,阴枭与悲悯交织,恍惚看去还是昔年温柔可亲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罗网,皇后您满意么?”我笑着看她,她脸色渐渐变了,阴狠中流露一丝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