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真正怜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处死,只将她逐出了府去。

他说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人,这句话由哥哥口中说出,不知道是顿悟,还是无奈。

我陪着哥哥,看着他亲手封闭了漱玉别馆。昔日无限风流,都被关在那扇沉沉大门背后,落锁尘封。

他孑然转身,依旧白衣如雪,鸦鬓玉冠,犹带几分不羁,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们回去罢。”我如幼时一般偎在他身边,牵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温暖。

徐姑姑深恨婶母母女,认定一切是非都是她们弄鬼,若不是她们也不会害得哥哥伤心若此。

她陪着我沿紫萝小径徐步行来,一路念叨着我太过心软,应该直接将王倩赐死,永绝后患。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大动肝火,毕竟哥哥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紫藤枝条从头顶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丝轻颤。

我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出,纤长指尖苍白得没有血色,“这双手已染过血腥无数,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亲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动,长叹了一声,仍迟疑道,“老奴只担心往后留下祸患。”

我笑了笑,心中无尽萧索,“所谓后患,不过是自己的胆怯……爱憎福祸,都在我自己手里,轮不到旁人来左右。”

挑选为和亲公主的宗室女儿名录,我反反复复看了数遍,都挑不出一个合意的人。但凡有些声望势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让女儿远嫁异邦,能报上来的人选,都是些没落门庭的女子。我不需要这个女子如何美貌聪慧,但求她忠贞可靠,务必效忠家国,效忠萧綦。

一筹莫展之中,顾采薇却突然登门求见。我也许久没见着她了,那日一别,倒不知她现今如何。

这女孩儿不是轻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门,大概又是因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带了她径直来书斋见我。今日天色阴沉,我懒得动弹,只在书斋闲坐,翻看些古旧的曲谱。

垂帘半卷,一袭绯红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内,盈盈下拜,向我问安。

这身妆容精致明丽,衬得她越发清丽绝伦,眉目间淡淡含笑,不似往日忧郁憔悴。

“好标致的人儿。”我笑赞道,“坐罢,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依言落座,轻轻细细地开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谢你有心了。”

“采薇疏于礼数,道贺来迟。”她声细如蚊,脸颊通红,好似万难开口。

我实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说不惯这些场面话,好端端学什么虚礼。”

她满面通红地咬了唇,却又长长喘一口气,自己也笑出来。看着她娇憨羞窘的模样,我对她越发多了几分好感。

“不是虚礼,我是真心高兴的。”她抬起头,眼眸晶亮。

她的话,让我心头蓦的一暖。“我明白。”我微笑看着她,柔声道,“采薇,你和别人不同,你说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这份心意比任何贺礼都贵重,多谢你。”她又脸红,低了头,但笑不语。我静静等了半晌不见她说话,忽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门只为道贺,并无所求。

正欲开口,却见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门,一为道贺,二来有事相求。”

这女孩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拘谨别扭,我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采薇冒昧自请,甘愿嫁往突厥。”她低了头,不辨神色,声音却是坚定。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这才渐渐回过味中,“为什么?”她似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侃侃说了一通大义之言,仿佛背诵一般流畅。“这些话留给朝官去说,我只问你的真话。”我蹙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顾采薇也不抬头,也不回话,瘦削双肩微微颤抖,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目光却是坚定无比,“既然求他一顾也不可得,那便让他永远记得我。”

“胡闹!”我拂袖转身,“你以为这样做,江夏王就会挽留你么?”顾采薇猛地摇头,“不是的!”“儿女之情,岂能与家国大事混为一谈。”我背转身,厉声斥责,“这种话我不想再听,你回去罢。”身后碰的一声,她竟以额触地,重重叩在地上。“此生不得所爱,纵然嫁与他人,也是郁郁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体恤采薇!”我恼怒,“你还如此年轻,说什么郁郁一生!”

徐姑姑掀帘进来,大概在外头听见我的怒斥,见了这副情状,便沉了脸冷冷道,“王妃需静心修养,不得吵闹打扰。”

我苦笑,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罢。”顾采薇跪在那里,只是默默流泪,倔强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径直拂袖离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对她无礼,只要不吵闹生事,就由她去罢。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着顾采薇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灰心绝望至此……不觉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刚梳洗了起身,就见萧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问,“门口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么……”他皱眉,一时想不起来名字,“那顾家的女儿。”

我啊了一声,“顾采薇!她还在?”萧綦点头,“正是她,是你罚她跪在门口?出什么差错了?”我顿时愕然无语,此刻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垂帘哗哗作响。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请哥哥过来,哥哥却久久未至。夜风里已经带了些许雨意,风雨将至,顾采薇还执拗地跪在门前,已经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来,她打算一直跪死在这里?”萧綦不耐皱眉。

“什么话。”我挑眉瞪他,复又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不要这样说她。”

萧綦讶然,“难得你会说一个小女子可敬。”

我叹息,“她敢坚持,既不放弃心中梦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萧綦默然片刻,点头道,“实属难得。”

一阵风卷得珠帘高高抛起,清越脆响不绝,听在耳中越发叫人心里烦乱。

侍女忙将长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帘子,低声禀报。

我与萧綦诧异回首,见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现在门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倦怠地挥退了侍女,郁郁坐下来。

“我见过采薇了,她不肯听我劝。”哥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也不见了平素的潇洒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转意么?”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盏,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问,却见萧綦微微摇头。

哥哥喃喃开口,“那天她来府里见我,或许是我将话说得太绝……当时我尚且不知顾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绝了她的痴想,早些死心为好。”

料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两重情由,想起顾采薇那兄长的小人嘴脸,便叫人生厌。

“顾允汶将她许了什么人家?”我想起她说过,与其嫁与旁人,郁郁一生,不如远嫁突厥。

哥哥眉头一拧,“是西北商贾豪富之家。”

我惊怒之下,还未开口,便听萧綦冷哼一声,“无耻。”

这两个字用在顾允汶身上,太贴切不过,这番行径简直是市井小人。顾家破落至此,大半家产被他挥霍殆尽,如今竟连唯一的妹妹也要卖,堂堂公侯之家,怎么沦落到这一步。顾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讯,存了最后一线期望,却被哥哥断然回绝。

“那日我不明就里,出言伤了她……方才我应允向她兄长提亲,纳她为妾,她已断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郁郁。

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甘愿舍弃一切,斩断情丝,只身远嫁异国。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只因我从来不是孤立无缘,总有最信赖的一个人站在身侧。比起顾采薇,或是朱颜那样的女子,我实在太幸运。

雷声隆隆滚过,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急乱交错,声声敲在人心。

“阿越,让人撑伞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罢。”我无奈叹息。

哥哥忽起身,“让我去。”

萧綦沉默了许久,此时却开口,“阿夙,你若不能爱她,不如放手让她离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萧綦,“放手离去,当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对她就是坏事。”我恍然有所顿悟,“哥哥,你若只因怜悯而纳了她,或许只会伤她更深。”

哥哥神色怅惘,呆立良久,还是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间,我与萧綦相对无言,只听得风雨之声,分外萧瑟。

“你们兄妹实在生反了性子。”萧綦忽然叹道,“阿夙看似风流,实则胆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回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决勇敢,也不会害这诸多女子伤心。”

“我勇敢么?”我苦笑。

他点头笑道,“你是我所见过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没有好话,待他话音未来,我已扬手将一本旧书掷了过去。

哥哥陪着顾采薇淋了彻夜的雨,她终究不肯改变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自从之后,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个名叫顾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亲手毁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许对于哥哥这样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贵。顾采薇与哥哥这番痴缠,叫人唏嘘不已。世间最不能强求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时候,恰好的时节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纵然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也只落得擦肩而过。

凭心而论,顾采薇坚贞刚烈,倒也确是和亲的上上人选。数日后,太后懿旨下,收顾采薇为义女,晋封长宁公主,赐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顾采薇别无他求,只有一个心愿,请求以江夏王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哥哥当即应允。

长公主离京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烟雨迷蒙,离人断肠。

两难

和亲之事至此尘埃落定。

宫中却突然传出喜讯,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宫女官甄氏入府报喜的时候,我正提笔画一幅墨竹,闻听此言,顿时失手滴落一团浓墨在纸上,怔怔转身,又碰翻了案侧锦瓶。阿越忙上前搀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独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宫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饮食之中都被下了药物,令她无法生育。子澹暂未册立别的妃嫔,只有胡皇后无嗣,皇家就断了血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萧綦必然不会容许出现新的皇位继承人,即便有,也会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逊位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而他的逊位只是迟早之事,胡瑶和他都还年轻,逊位之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样的差错,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竟然胡瑶此时有了身孕。

难道,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忧虑。

自子澹大婚以来,与胡瑶不可谓不睦,诸般礼数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谐。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原以为,能这样相敬相守的一辈子,或许也够了。可上天竟在此时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子澹亲生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对子澹最大的慰藉。一个孩子,可以让一个寂寥的女子重获希望,或许也能让一个脆弱的男人,成长为坚强的父亲。

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悲是幸,我却不敢深想。

心绪镇定之后,一颗心却是悬紧,我沉声问道,“王爷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内廷已经向王爷禀报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为皇后主诊的,是哪一位太医?如今可有变故?”

“回禀王妃,平素是刘太医为皇后主诊,今日刘大人告病,已换了林太医主诊。”

甄氏的话,让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见萧綦回府,到了夜里,又是子时将近,他才悄然踏进房来。我并未睡着,只阖眼向内,假装没有惊觉。侍女都退出门外,他自己动手宽衣,动作极轻缓,唯恐将我惊醒。我侧身,微微蹙眉,感觉到他俯身看我,轻轻抚拍我后背,掌心温暖,尽是抚慰怜惜。

我睁开眼,柔柔望着他。他眉目间笑意恬定,平日冷厉神色一丝也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另一对母子的性命此刻却捏在他手中,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在我耳边低语,“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