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綦淡然道,“你也觉得过厉么,那我再变本加厉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怀恩接掌京中政务,准备北伐,朝野震动。

却听闻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纵酒,大吵大闹。

胡党眼见失势,纷纷倒向右相,争相献媚于宋怀恩,宋党风头一时无两。

胡宋二人多年纷争不断,固然有旧怨之隙,名位之争,亦有萧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牵制,互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萧綦不会一味偏袒,或抑或扬,总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后,萧綦颁布亲征诏令,命胡光烈为前锋,统领十万精锐。

我问他,之前一力打压胡党,可是有意挫他戾气?

萧綦却道,“我不过试他一试。”

“试他?”我诧异万分,转念一想,隐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异?”

萧綦的目光莫测深浅,“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东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这一声将我蓦然唤醒,回过神来,夜风凉透,火光烈烈,哪有萧綦的身影。

霜冷铁甲夜,征人犹未还……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侧过脸,任夜风吹干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萧綦也并未全心信赖过他们。

唐竞一早已经引起他的戒备,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虑的人。他以一再打压相试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会将十万大军相托。

真正让他拿捏不定的人,却是宋怀恩。此人心思细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后全无破绽。萧綦不是神人,做不到无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举棋不定,是以不敢将他派上阵前。两军交战之际,稍有不慎,便是祸及家国。那时一切未明,而我生产在即,本已面临极大的艰难……他不愿让我再承担更多焦虑,终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我。或许那时,他也存了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问我会不会怨他,此时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仅仅是因为抛下我独自承受生育之险。那时他已经权衡过轻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机四伏,也只能选择先抗击外寇,而将内乱暂且压下。他留下宋怀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他北上亲征,与突厥交战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独自面对一切风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时此际,我们才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

想起种种前情,我与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叹了口气,“胡光远一念之差,虽是罪有应得,却也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轻人。”

我苦笑道,“人非圣贤,胡光烈又何尝没有贪弊之举,王爷也知道他在军中素有敛财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轻重,不至犯下大错,王爷也装作不知而已。”

魏邯摇头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当年讨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个冲进南蛮王宫,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怀恩告到王爷那里,说他私藏王杖,有窥上不臣之心。王爷一问之下,才知他是贪图那王杖上镶的硕大一块祖母绿,早将宝石撬下,王杖却作废物丢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忍俊不禁。

胡光烈虽然贪财,也不过是贪图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权贵的胃口,只是小巫罢了。我早已见惯宗亲们的饕餮之相,动辄侵吞数万两之巨,少于千两根本不屑受之。萧綦主政之后,狠挫朝中贪弊之风,昔日巨贪或贬谪,或徙放,或赐死。然而萧綦并未彻底追查,也未赶尽杀绝,给一些为恶不深的官吏留了条生路。

这正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把人逼到绝处,也就无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贪也在他纵容之中,他曾说,“贪财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怀恩操行廉肃,自有高洁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如今看来,贪财好利的俗人却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争锋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爷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宋怀恩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我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

我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宋怀恩正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样的一个人,永远不苟言笑,只在对我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闭上眼,竭力驱散心底绰绰阴影。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王妃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我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我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我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昔日右相温宗慎弹劾萧綦,洋洋洒洒千余言,历数萧綦罪状,被姑姑嗤为荒唐。其中却有一句,令我过目难忘——“其人善诡断,性猜忍,厉行酷严,豺枭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里,我嫁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这个男人,一直庇护着我,和我并肩而战,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儿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子澹,我的潇潇也不必再承担我所承担过的艰辛——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萧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我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王妃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我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我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钦天监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庞癸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庞癸与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庞癸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见我,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