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微笑着挽留,神色和悦许多,不若方才冷淡。

见谦辞不得,罗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绸缎,双手奉上,“这是我们兄弟微末心意,感谢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导照拂,东西虽粗陋些,还望娘子不弃。”

姚娘不肯收,让他拿回去给虎头裁件新衣。

罗二也笑,“娘子莫要嫌弃,这两块缎子确是简素了些,只是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不能穿戴红绿,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国丧?”

“是啊,国丧才半年,未满服孝之期。”罗二解释道,“山里偏远,不通音讯,国丧这般大事也未能传来村里,难怪二位不知了。”

见姚娘神色怔忪,罗二方要解释,却听先生骤然开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罗二摇头,“太皇太后早几年就薨了。”

姚娘的语声骤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罗二叹道,“人说红颜薄命,想不到贵为国母……”

他的话音未尽,却听身后喀啦一声——

先生原本负手立在窗下,背后堆了满满一架还未整理的书,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积满落尘的旧书本,凌乱散落了一地,微尘直呛人鼻端。

屋子大门正开着,恰卷过一阵风,吹得满地书册哗哗乱翻。

不知是夹在什么书里的一叠旧稿,散跌了出来,被风吹得漫空扬起,白纸墨痕,四散翻飞。

果儿反应最快,叫了声哎呀,忙奔过去拾拣。

那些泛黄的旧纸张,轻薄异常,随风翻卷,扑打着飘出门外,越发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罗二回过神来,见满地零乱,忙招呼虎头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这张飘进井里了……”李果儿在院子里急得大叫。

回头,却见青衫单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乱飞舞的纸片,眼底空茫一片。罗二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院墙,越过藩篱,越过天边流云……辰巳交替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脸,被这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复盘旋回响着“敬懿皇后”四个字……怎么都不像是真的,犹疑身在梦中,醒过神来,眼前还是方才的景象,满地书册散乱,白纸凌乱飞舞……一页纸,打着旋儿,轻飘飘擦过她鬓旁,飘落在对面那人脚前。

他仍痴痴僵立着,眼前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姚娘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俯身,伸手去捡面前那页纸。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却颤颤巍巍,几次都抓不住那泛黄的一页纸。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张纸。

他拾了个空,伸出的手就那么悬空顿住,忘了收回。

姚娘将纸放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他的手一颤,纸又飘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径直攀了门框,缓缓站起,迈步朝外走去。

“先生!”罗二茫然唤他。

他头也不回,脚下似有些虚浮,迈出门时,身子踉跄一晃。

罗二忙要去扶,却听姚娘幽幽道,“别去。”

回头,见姚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然,噙了幽幽一丝笑,“别再扰他。”

愣在一旁的虎头与罗大,这才回过神来。

罗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说错了什么,窘急得涨红了脸。

虎头蹲身拾起那张纸,怯怯递给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转眸看虎头,展颜笑,“我怎会哭……”

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

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细弱,还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后所录——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

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

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飞

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

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

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番外二:绿衣

“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的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托盘,淡倦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怔怔出神。

不觉经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纪已经身为国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