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沧桑。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在弄鬼?”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七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着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问,“小禾哥哥要去哪?”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杀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鼎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车驾,满头青丝挽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么?”她仰头静静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壁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附录: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译:

 

绿色衣服,黄色衬里。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来看,妻子活着时的情景永远不能忘记,悲伤也是永远无法停止。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都是妻子深切的爱。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想到这些,悲伤再不能停止。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妻子活着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萧瑟秋风侵袭,更勾起我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