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弄脏,我还要填呢。”黄骏作冥思状,“你们说,特长那一项,我写很帅,如何?”

有校队队友起哄,大笑道:“程朗这么写还差不多,让他坦白,最近多少小女生给他送毕业礼物!”

“喂,我一直在看热闹而已,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程朗微笑,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地球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男生帅不帅呢,还是女生最有发言权了。”

“对对,哎,小橘,到你表态的时候了。”

“她说话不算,肯定偏心……”黄骏说了一半,转转眼,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来,听夏小橘同学怎么说,看她敢不敢说心里话。”

“真搞不懂你们,难道要考电影学院?”夏小橘收拾东西,“我要回家了,再见,帅哥们!”

“小橘抹不开了。”

“有鬼哟,心里有鬼哟。”

“看来,有个特殊人物在我们中间哟。”黄骏贼笑,“不过,肯定不是我。”

夏小橘双耳发热,幸亏有短发遮住,否则一定红得像着了火,她冲黄骏扬扬拳,挎起书包仓皇逃窜。

心一直跳得厉害,夏小橘楼上楼下绕了两圈,本想找人控诉黄骏的顽劣,但邱乐陶最近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每日专注于复习和填报志愿,似乎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不知不觉,又走到收发室,她习惯性地翻检门口的信件,居然有两封自己的,来自林柚,以及程朗。芒果布丁已经写信给C.L,告诉他在七月高考前不会再占用他的时间,而他果真只写了薄薄一张,和第一封一样,让人怀疑是否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信封。林柚的信很厚,信封上还写着“内有照片,请勿折”。

夏小橘左右手擎着两封信,忽而想起王菲的《邮差》,一路护送,来不及拆开,而自己真实的感情,似乎总无从投递。

“马上就停课了,你还写信,还两封,小心我告诉年级主任!”程朗抱着双臂站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夏小橘的肩膀。

“林柚,是林柚。”她急忙扬手,但右手白色信封无处可藏。他狐疑的眼光从“芒果布丁 收”几个字上逡巡而过,略带惊讶地望着夏小橘。

(2)

北京的天气一夜间变得闷热起来,夏小橘下班回家路上买了半个西瓜,刚走到楼下便收到林柚的短信,说和几个大学同窗在一起,聚餐之后还有余兴节目,会玩到很晚,或许便投宿到别人家里。

她抱着十来斤的瓜气喘吁吁爬回家,接了半盆冷水泡上,冲个凉,盘坐在沙发上检视从陆湜祎那里搜刮来的DVD,抽出一张《幸福终点站》,发现里面的碟片是一部老片子,《我最好朋友的婚礼》;再翻,多是动作片,都不适合消暑。

夏小橘两天前拿到碟片时就皱眉:“怎么全是打打杀杀的啊,你知道我没有空调,就看爆炸啊、枪战啊、撞车啊,一定起痱子。”

“还是那么多歪理。”陆湜祎甩过一张《后天》,“看吧,冻死你。”

夏小橘跪在地板上继续翻找:“早就看过了,还有《零下八度》。”

“你也知道!你就说,除了枪战,我这儿哪些碟你没有看过吧。还有几张,我买来之后自己都没看,就被强盗打劫了,到现在活不见碟,死不见尸。”

“我说家里乱七八糟东西怎么越来越多,没有要你保管费就不错了。”夏小橘起身拍拍膝盖,“看好了,四张。真难挑,你该买新片子了。”

“好啊。”陆湜祎点头,“改天一起去。”

“那再说,林柚这不是回来了,我可能没时间跑那么远。对了,她还说改天咱们一起吃饭呢。”

“好啊。”

“你怎么语气这么平淡。”

“我一向如此,为什么要不平淡,难道你请客吃鲍鱼?”

“和大美女一起吃饭呀,多有面子!”

“没觉得。”陆湜祎摇头,“还是你请客,吃鲍鱼最有面子。”

“土人。”夏小橘笑他,“这次也记帐吧,看什么时候租金够买一只鲍鱼。我走啦,回头再约时间吃饭。”

“好。那个……”陆湜祎拉开门,低下头来看着换鞋的夏小橘,欲言又止。

“嗯?”

“林柚,她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

夏小橘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说也罢,反正都过去了。再说,你问心无愧,干嘛一副欠人家钱的表情。”陆湜祎叹气,神色柔和,“就说你傻么,还真傻。”

问心无愧么?夏小橘并不这样认为。在心底深处,她一直没有放弃对程朗的感情,即使是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时候。想起来,她没有给这一对儿好友最真诚的祝福,当时更没有关心他们的波折和分离,于是乎,后来如何弥补裂痕,便成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大四那年深秋,程朗说过的话犹在耳畔:“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语气平静,清清冷冷,然而又无比清晰,让此后十几秒的沉默漫长得像永无休止。夏小橘多希望手机信号受到干扰,滋滋啦啦狂响一阵,在几句“我听不清”、“先不说了”之类的对白之后,结束这尴尬而伤人的通话。然而月亮在浮云中穿行而出,宿舍楼旁的水泥地一片凄清的白,仿佛秋露为霜。

手中的遥控器滑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夏小橘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脸上又是一层濡热的汗,电影已经放完了,荧屏上只剩一个DVD机器的商标飘来飘去。她擦擦脸,外面似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恍然之间,有些分不清时间空间。

手机的短信又响了,她飞速按开。“睡了么?”

估计是林柚的聚会结束了,夏小橘没仔细看,迷迷糊糊开始回短信,“没有,你要回来么?”

隔了半分钟,手机铃音大作,是程朗。

“居然还没有睡。”他轻轻地笑着,“喂,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啊!”夏小橘的睡意散了大半,“你不是在广东!”

“论文有点问题,导师急召我回来。没买到直达,在郑州中转,混上回北京的车,刚刚补好了卧铺票。”

“什么时候到?”

“明天一大早,将近六点。”

“哦,能呆多久?”

“时间挺紧张,估计也许就一两天,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对了,我带的芒果,新鲜的,争取明天抽时间拿给你。”

“你不是忙么?要不然,我早点睡,明天去接你。”

“早点?小橘同志,现在凌晨两点。”他笑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疲倦。

“那你还给我发短信!”

“呵,这就是默契么。听说北京升温了,像你这样既怕热,还不肯安空调的环保人士,一晚上总要热起来几次吧。”

“嗯,是挺热……我去接你吧。”她脱口而出,“呃,反正被你吵醒了,也睡不着。”

“你明天不上班?”

“上,但没有什么比接新鲜芒果更重要。”夏小橘用力点头,似乎也是为了说服自己。

“是啊,还能作布丁。”他爽快地答应,“也好,我请你吃豆浆油条。”

夏小橘记下车次和抵达时间,兴奋地转了两圈,忽而意识到,林柚现在也在北京。已经数年未见的两个人,奇迹般汇聚到同一个城市来,而命运的红线,似乎就交错在她的手上。

是否,要告诉他们,彼此的存在?夏小橘心绪烦乱,举起勺子一口一口舀西瓜吃,肚子撑得不行,但依旧心乱如麻,火气正胜。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安慰自己,什么样的局面没经历过?问题会解决的,都会的。

(3)

正如同,她举着两封信站在收发室的门口,不知如何面对程朗打探的目光,却又不敢左顾右盼,唯恐惊惶失措的自己被拆穿。

说些什么,说啊,总比愣在这里强。

程朗的神色也开始不自然,飞速扫了白信封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是……”

“不是我的!”夏小橘急于甩开烫手的山芋,暗暗叫苦,埋怨自己,前思后想怎么说了这样一句,不正是此地无银?

“现在芒果挺贵的。”程朗的答话更是匪夷所思,“都是空运过来的,为了保鲜没熟就摘下来,不怎么好吃。”

“嗯?”

“可能是哪个班主任管得严,同学写信都要用化名了。”

“我就说,谁叫这个名字,好奇怪。”夏小橘将信封翻来掉去,作惊讶万分状。

“你们可以叫橘子柚子,人家就不能叫芒果么?”程朗笑着抽出她手里的信,放在窗台上,“别研究了,要是弄丢了,收信的人会着急的。”

似乎他比自己更紧张这封信,她心花怒放。

“干吗这么开心?”

“哦,收到林柚的信了,看,好厚一封。她不是免试么,可能又去哪儿玩了。”

“真是幸福的人,上次你说她去的学校还不错。”

“嗯,不过,人生就不完整了。”夏小橘说完后背一冷,是程朗在前几封信中提起,高考复习虽然艰苦,但没有经历过,人生便不完整。

他并没在意,打了个响指:“如果重考,就更完整了。”

“乌鸦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要回家了,你走不?”

求之不得。虽然,知道他在牵挂什么。

程朗下午打了一会儿球,在魔术队的篮球服外罩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衫,时而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的步子本来很大,但身旁的女生边走边读信,便放慢速度,过马路时还拎着她书包的提手。

“不要,像溜狗。”夏小橘扭扭背。

“怕你一头撞到车上,信里写什么了,你看得那么投入?”

“林柚说,等高考结束,大家都有时间,她会回来。”她扫一眼,最下面一张照片似乎是几个人的合影,林柚和一群黑色西装的乐手。

“好渴啊,请我喝橙汁吧。”夏小橘指指路边的小卖部,“鲜橙多,最好是冷藏的。”

“你是橘子,还喝橙汁?”

“是啊是啊,如果你把我解剖了,一定看到我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橙汁。”

程朗刚刚转身,她飞速翻看,其他三两张都是沿途风光,只有最后一张,背景是折叠椅和曲谱架,少女笑容甜美,身边的男生俊逸淡定,怀中抱着一把大提琴。二人同样的灵气十足,整洁优雅,似乎圆舞的乐音将从画面中翩然而出。

夏小橘抬头望着程朗的背影,他单肩挎着Jansport的深灰色运动书包,高帮的篮球鞋,腓肠肌流畅修长,蕴含着摆脱地心引力的能量,下一刻就可以高高跃起,乘风飞翔。夏日傍晚的街道折射出夕阳一片灿烂的金黄,因为离得远,他的轮廓被光线晕染,仿佛就要融到温热的空气里去了,一直渗入到她每一个神经细胞的末梢,尖锐地甜蜜而刺痛着。

你是我的唯一,然而他在她心中,同样无可代替。你不是袁安城,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男生。正如同夏小橘永远学不会林柚的仪态万方。

她把这张照片藏好,笑着扬起头,向跑回的程朗扬手:“这儿还有几张照片,看不看?”

和他在一起走的路总是特别短,似乎和三年来漫长的一千多天一样,转眼就走到尽头。

“要高考了,紧张么?”她问。

“不紧张。”

“不紧张最好了。”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祝你成功哟!”

“那是一定的。”程朗笑,迅速而坚决。

“这么自信,我还以为你会说‘谢谢,我会加油’之类的。”

“背水一战,怎么能失败?你也不紧张吧,看你一直都乐呵呵的,好像从来不为任何事情发愁。不过都是我的推测,似乎好久没和你说过这么长时间话了。”

“没有吧……哦,或许吧。”当自己以为经过这么久的通信,在心灵上已经无比贴近他时,对方却浑然不知,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无能为力,不知道究竟芒果布丁和夏小橘,哪一个看见的才是真正的程朗。

高考前后恍如隔世。

分数发表前,一群大孩子约着去临近的城市看海。

夏小橘家距离火车站近,起早去买了四天之后的车票,吃了早饭也不到八点,又转回学校取标准答案估分。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到,她一个人跑去教室补觉,横倒,竖倒,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诺大一个教室,随意调换位置和姿势。醒来后呆坐在室内,桌椅犹在,人去楼空,似乎整座校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刚刚过去的三天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仿佛从来就没有参加过这一场考试。太阳升得很高,窗外的操场明朗空旷,近乎不真实,桌角还粘着谁的考号,翘起角来。她撕了两下,纸屑塞得指甲盖有些涨痛,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真的就结束了,真的要离开了,真的就要说再见了。

最后一天大扫除,邱乐陶一边擦黑板一边掉眼泪,夏小橘颇不以为意,说我们报的都是北京,十拿九稳,以后还是这群人在一起混四年,你不要嫌烦就不错了。而此时,她却希望将一切印刻心底——掉了两个钉子的椅子、遍布沟壑的木桌、墙上浮着灰尘的书法卷轴、卫生角凌乱的扫把簸箕、黑板旁嵌着校规和视力保健图的镜框……考试前匆忙擦去的板报上墨迹犹存,靠窗倒数第二张桌子上有一个洞,她总会拿纸团塞住,有时随便写两句话,什么“作文题目太折磨人了”,“明天不要长痘痘”,“我爱上学”等等。

夏小橘走过去,抠出高考前塞进去的一张字条来,慢慢展开。“Love you, I really love you。”不知道谁发现了这个秘密,还恶作剧地在后面加了一句:“Sorry, but I don’t, really don’t。”

她好气又好笑,下一刻却忍不住哭出来。这是谁,这么残忍无情,小心考不上!

去往海边的火车在清晨出发,夏小橘顾不得吃早饭,抓了两只香蕉就出门。妈妈追出来,拎着装满茶鸡蛋的大塑料口袋:“你看你,丢三落四。火车票带了没有?记住不要自己一个人晚上出来溜达,不要贪图人少去海水浴场之外的地方游泳,吃海鲜的时候一定要到后厨看好,小心被掉包,不新鲜的海物吃了很容易闹肚的……”

小橘鸡啄米似地点头,接过口袋,捂着草帽飞奔向火车站。大多数同学已经到了,见到她纷纷埋怨:“你家最近了,到得还真是最晚。”

陆湜祎点头:“她应该等在阳台上,火车经过的时候跳下来就可以。”

“哪有,我才不是最晚。”环视四方,“黄骏,乐陶,都没有来。”

众人忽然噤声,似笑非笑看着她,蓦地爆发出一阵惊叹。

“你居然不知道。”

“邱乐陶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装了,你还要帮他们保密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夏小橘一头雾水,瞪大眼睛探询地看陆湜祎,他耸耸肩。旁边男生解释说,前两天领标准答案时,有人眼尖看见黄骏和邱乐陶坐在后院的老槭树下一起对题,手牵着手。一群在教室里换球服的男生涌到窗边想要看个仔细,推搡之间,最前面的人还把抓在手中的运动短裤掉了下去。黄骏包了一块石头,扔回到二楼来。

“所以,肯定不会看错的。”男生信誓旦旦,“那个女生就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么,下巴尖尖的,头发削得很碎。”

夏小橘僵在原地,只看到男生Tshirt上的七喜小子晃啊晃,想要再问时,七喜男生已经和别人聊天去了,而陆湜祎一副决不八卦的姿态。

本科毕业后不久邱乐陶就嫁人,夏小橘是当仁不让的伴娘,婚礼前两日都住在她家里帮忙打点。虽说要养精蓄锐睡美容觉,但两个女生常常躺在床上聊到夜里两三点,最后喝醉一样嘟嘟囔囔说各自的心事,或许都是重复了几百次的老话题。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提起黄骏。

“或许是高三的时候学习压力太大,很想找个什么人来转移一下注意力放松心情,所以才那么放不下他吧。”乐陶说,“其实我早就发现这个人很花心了,就算我们曾经在一起,他也安定不下来。分手是早晚的事情。”

“他后来不是又找过你?”

“可是我不想玩儿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玩儿。”

“我挺佩服你的,没想到你这么果断。现在这样不挺好?”

“是啊,谁像你这么一根筋。”

“我现在,基本不怎么想他。”

二人沉默半晌,邱乐陶问:“你不想他,是因为觉得尝试了这么多次,他都不会接纳你;并不是因为时间冲淡了一切,对么?”

夏小橘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仍然感觉到视线模糊,眨眼之间,泪珠便漫过睫毛,从眼角滚落。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乐陶说,“我已经很久不知道那种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又辛酸又甜蜜,为了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其实因为看到你,才让我一直相信,世上真的有爱情。”

“别给我戴高帽了。”夏小橘破涕为笑,“你没有爱情,还嫁人?”

“我们都细水长流了,哪儿能天天激情四射,看到他更多的是觉得很温馨,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觉得很放心。就好像……嗯,你和大土在一起一样。”

“乱说。这完全不同的,我当他是很亲很亲的,亲人一样。”

“难道这样还不够么?一辈子在一起的,不就是亲人么?”邱乐陶嗤之以鼻,“就算你找到其他人,折腾到最后,未必有你和大土那么亲密,那么默契。”

“你刚才还说,看到我对某人,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的。”

“真是说不了你了。爱谁谁吧!”邱乐陶打个哈欠,“反正我比你先嫁掉了,不要等我都有儿子了,他还要陪我一起听你啊大土啊Snoopy啊之间没完没了的故事。人鱼小姐也不过才一百多集么。你这个速度,怎么赶紧生个女儿和我结娃娃亲?”

“算了,你儿子未必有我的女儿高。都说孩子遗传母亲身高的,而且你家那位,也不是高大型的。”

“你家那位是。”邱乐陶翻身过去,喃喃呓语,“程朗不矮,不过大土也不矮,你随便和谁生个孩子都不会矮,那就你生儿子我生女儿好了。对了,他们到底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