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一共是十二轻骑,并无车辇。三人当先领头,第一位是一个身着青衫、约摸五六十岁大小的老人,精神矍铄,面容红润,长须垂胸,怀抱长刀。他神态虽然豪放,脸上却隐隐挂有一丝落寞沉郁之色,乍看起来不似走南闯北的豪客,反倒像是个屡试不中之后,一面感叹怀才不遇一面依旧苦读的老文士;另两骑稍稍拖后,一位是三十余岁、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并未携带兵器,左颊至颈处有一道二寸余长的红色伤疤,更衬得其人面色冷漠。他不是左右顾盼,双眼开阖间隐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头、身穿皂衣的年轻人,面容凝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强健,腰间挂着一柄短刀。

另外九骑跟随在五六步开外,俱是蓝衣夹袄,短襟快靴,看起来皆是三人的随从。

这十二骑穿的皆为中原服饰,胯下所骑得则是北疆骏马。北疆骏马多属蒙古种,擅于短距离奔跑而乏长力,并不适应高原气候,此事个个口喷粗气,蹄下发软,在狂风暴雪中仅能勉强行路。但马背上的十二人却都精神健旺,不现丝毫疲态,甚至连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亦只穿小袄薄衫,并无畏寒之态,显然大有来历。

若是仔细观察,还可注意到每一匹马鞍后都斜插着一面小小的镖旗。随风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写着一个“金”字,那正是关中最有名的镖局——“金字招牌”的独门标记。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这十二骑,定对他们蹊跷的行踪产生疑惑。且不说一行人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吐蕃这苦寒之地,就说既是来自中原的镖局,而行镖又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须如此隐秘,却偏偏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镖旗?他们所护送的到底是何物?最奇怪的是,此刻大多数人兵器不离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在雪天赶路,想必是有要务在身,但行进的速度却十分缓慢,还不是停下来歇息休整,看来若非雪势太大,甚至还会欣赏一会雪景。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如此走走停停地来到玉髓关前,刚至午后,那老者勒缰停马,拍拍肩上的积雪,王者半里外空无一人的关隘,开口问道:“此处就是玉髓关么,为何不见守军?”他的语声并不大,看似毫不费力,但在风吼雪嘶之中,仍是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身后九骑中有一人催马上前:“金镖头好眼力。这正是玉髓关,按理说应该是有守军的,但或许是风雪太大,天气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吧。”说话的是一个猥琐汉子,面上总是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紧随在金镖头身后的年轻武者瞟了一眼答话者,似是不满地越俎代庖地插嘴,冷笑一声:“罗师父所言未必确实吧。”又对着金镖头道,“据侄儿所知,不独玉髓关,吐蕃国内许多要地都是没有守卫的,或许对于吐蕃人来说,除了他们的首都外,其余地带有险可据无城可守,派不派兵守卫其实并无区别…”

这年轻人相貌英挺,神情里满是桀骜不驯之色,但对老者说话的态度仍极为恭敬,只是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忿之意。

事实上,吐蕃国的民众多属游牧民族,平日游荡在高原之上,居无定所,随着季节变换四处迁徙,所以整个吐蕃国虽然占地颇广,但除了京都之外,几乎再无稍具规模的城池。反倒是那些遍布于吐蕃境内的寺庙,因为前往朝拜的百姓时常去寺庙附近交易物资,约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比之寻常堡垒还要热闹许多。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却道:“不然,虽然吐蕃与我中原并无战事,但两国之间时有摩擦,此种情势之下,边疆关隘岂能不设守军?何况此处悬挂的旗色不旧,堡前也被新扫,并不似久无人烟的样子,恐怕其中有诈!”

金镖头不置可否,只是礼貌的回应一句:“顾大侠言之有理。”又回头望着九骑中押后的一人,“任大侠也是如此认为么?”

那时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汉子,虬髯遮面,满脸风尘,蓝色长衣的下摆一半扎于腰间,另一半却露了出来,显得无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发证,此刻听到金千杨问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皱眉沉吟道:“或许对于天性骁勇剽悍的吐蕃人来说,高原与喀拉山脉已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纵有大军入侵,也必会在啸聚而来,聚散而去的吐蕃骑士面前溃不成军。所以依我看来,被汉人视为要塞的玉髓关在吐蕃人眼里却不过徒有其名,纵有守卫,亦不过数人而已。”

不等金镖头开口,年轻武者已抢先赞道:“任大侠果然思维敏捷,想法独特,此言极有道理。我虽来过吐蕃几次,却从未想到这一点。但我曾结交下一些异族朋友,知道在他们心目中确实觉得汉人羸弱,纵然在数量上占有优势,武力却未必能及得上以一当十的吐蕃骑士。”

那中年汉子名叫任天行,此事谦逊一笑:“金少镖头太过誉了。其实我的说法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并非自己独创。但你所说,吐蕃人对汉人所拥有的心理优势的确不可小觑,一旦两国交兵,凭着高原天险与吐蕃人高涨的士气,远征的汉族大军未必能一战功成,而战况拖久了,给养难以维持,只会对我们越发不理…”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汉子漠然发话:“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么?怪不得迟迟不敢对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声:“是否用兵吐蕃事关重大,就连你家主子也无权擅作主张吧?”随即又讥讽一笑,“当然,我指的是顾兄真正的主子。”随着他语气的加重,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中蓦然闪现出一丝猝不及防的光芒来,令人不敢逼视。

那矮小的黑衣汉子仿佛被噎着了,愤愤瞪着任天行,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青衣老者名唤金晋虎,乃是“金字招牌”镖局的二镖头。十年前,出身武当的金晋龙、金晋虎兄弟凭着两仪剑法与武当绵掌享誉关中,随后并肩创下了“金字招牌”的偌大基业。经过兄弟二人数年努力,北镖局如今已是关中最大的一家,可谓是一面货真价实,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那位年轻武者名叫金千杨,乃是金晋龙的次子,平日只是辅佐大哥金万枫一同管理镖局内务。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一趟报酬丰厚的重镖,父亲本不允他走镖,是他据理力争方才成行。

那容貌猥琐的汉子名唤罗一民,不过是镖局内的一位普通镖师。而那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师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顾清风的胞弟顾思空,亦是他雇用了“金字招牌”。

而将军府的任天行虽与之同行而来,却坚持混入镖师中,平日不显山露水,遇见大事却极有主见,隐隐才是整个镖队的领队。

金晋虎知道顾任两人素来不和,但都是来自京师=大有来历的人物,连忙打起了圆场:“这场雪不知会下到何时,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我们不如先在这玉髓关休息半日,再继续赶路吧。”

顾思空摇头:“依我看还是绕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杨忍不住道:“还要绕道?说句老实话,自我懂事以来,‘金字招牌’还尚未走过如此窝囊的镖…”

这一路上顾思空颐指气使,气态张狂,金晋虎见多识广倒还罢了,金千杨年轻气盛,此时见顾思空受挫于任天行,心中暗快,借机出言讥讽。

金晋虎面色一寒:“千杨不得无礼。”又对顾思空抱拳,“年轻人说话没轻重,顾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顾思空嘿嘿一笑,“金少镖头这般心浮气躁,我若是你父亲,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里。”

金千杨从小就生活在金万枫的阴影之下,怎么努力也无法赶上兄长,此刻被顾思空触及心病,胸口的一团怨气再也收止不住,正要发作,却听罗一民插口道:“少镖头说的也是,这趟镖走了近两个月,顾大侠无妻小牵挂,我可真是想老婆了。”

“就是就是。最好一路赶到,早早交了差事才好。”一众镖师对顾思空早已暗生不忿,又见少镖头受辱,便纷纷出言相帮。金千杨这才长吐了一口气,强自按捺。

顾思空漠然地白了一眼罗一民:“你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罗一民本欲开口反驳,却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收声不语。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罗兄不如放开胸怀,先好好欣赏一下塞外风景,免得回家见到老婆时没有谈资,恐怕还会被怀疑你这段时日是叫哪个青楼姑娘给缠住了。”

听到这里,大家皆哄笑起来,气氛亦随之缓和。

任天行又对金晋虎道:“我看兄弟们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内,也不必急于一时。”

如此便定了下来,顾思空虽有异议,却只隐忍不发。

行至玉髓关口,果然不见任何守卫。金晋虎忙于安排众镖师解鞍牵马进入土堡,任天行则混在众镖师中说笑,顾思空只是冷眼旁观,暗暗戒备。

这土堡看似破旧,内里却十分宽敞,一间空荡荡的大堂足可容纳数十人,众人将马一并牵进也不觉得拥挤。另外尚有七八间小房,环绕在大堂周围。

金千杨大声叫道:“我等式关中来此的游客,借贵地避雪,可有人在么?”

堡内并无人回应,几间小房木门紧闭,看起来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抚掌道:“入了玉髓关,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了。”

他口中虽似如常说话,其实已暗运听风辨器之术,凝神细听土堡内的动静,果然出了他们之外再无旁人:“诸位放宽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们再赶路。”

众镖师便在大堂中安顿下来。

诸人本欲生火烧水做饭,却无引火之物。高原之上气候恶劣,几乎不长高大树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盖,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难以找到水源。便有一位镖师推开一间小屋木门,见里面堆放着几垛干草;再推开第二间小屋,又有数捆干柴;第三间小屋里则是两个大水缸,皆储满了清水;第四间小屋甚至还放着几张木板床…

看来这个玉髓关已成为了来往浪人与旅者避风挡雨的宿营之地。

众镖师见状大喜,引火取暖,再烧些热水,给马匹喂食,虽身处天寒地冻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丝游子归家的温暖。

顾思空疑惑道:“却不知这些木柴与清水是何人提前准备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而且还提前预支了我们的到来?”

金千杨答道:“顾大侠不必疑心。吐蕃人热情好客,纵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绝不会任其饿冻在自家门前。而每一个在此地宿营的旅人都会为下一个旅客预备好清水和干柴,这已成为高原上下不成文的惯例了…”

任天行叹道:“凭此一点,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战力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骁勇善战,其军队背后还有隐形的支持,绝对不可小觑。一旦开战,便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们汉人,会为了自家利益而形成无谓的消耗…”一言至此,他不觉陷入沉思中。

顾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金晋虎一直默然不语,直到真正踏上吐蕃得的土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权衡此行的意义。

由关中出发开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此行的任务就是陪着顾思空和任天行到吐蕃都城,其余情形一概不知。究竟为何而来?目的何在?难道就是把顾、任两人送来吐蕃?或是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未知的珍宝财物?

而最令金晋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晋龙临行前小心谨慎、千叮咛万嘱咐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这是一次决不轻松地任务。事实上,如今金晋龙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务大多已移交给长子金万枫打理,此次亲自过问已足见郑重。但既然这趟镖如此重要,却为何不是大哥亲自押镖?反而派自己与外人视为败家子的二少爷前来?仅是因为自己来过吐蕃几次,还是另有什么原因?而进入吐蕃的路线也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若要直达吐蕃都城,目前的路线绝非最佳,至少要多绕几天,这到底又是为什么?而且金晋龙亲自挑选与他同来的,也并非是镖局内武功最高,办事最得力的镖师,这究竟是有意隐藏“金字招牌”的实力,还是主雇的特殊要求?

纵然金晋虎有着百般疑问,千种好奇,却无法深究下去。他的江湖经验丰富,知道有许多事情根本不应该打探。尤其每当看到顾思空与任天行明明剑拔弩张却又竭力压抑,故作无事的样子,他都会有一种害怕的感觉:一旦知道此次任务的真相,或许就会给自己一行人惹来灭顶之灾!

但无论如何,兄长对自己的不信任仍令金晋虎十分不快,他看着金千杨半躺于火堆旁小寐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个侄儿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长兄,而作为老二,永远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务,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一份无法摆脱的苦涩感觉慢慢浮上他的心头。

顾思空、任天行与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镖师则围着火堆,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

“前几间小屋里有干草、柴禾、清水、睡床…我刚刚试着打开后面的几间小屋,门却被锁住了,你们猜猜会有什么?”

“哈哈,也许有一个大美女呢…”

“或许是战死在玉髓关的亡魂…”

“说不定这些食物清水都是附近的马匪所留的,那些屋里都是他们抢来的金银财宝…”

镖师们七嘴八舌,胡乱开着玩笑。他们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虽然时间耽搁很久,但一路上全无风险,直如游山玩水一般,众人的心情都显得十分轻松。

“光说有什么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