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几间房门都锁了,我们毕竟是借宿的客人,强行破门总是不好吧。”

“不要紧,我胡八家传开锁绝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众镖师说得兴起,那胡八就待取开锁,却被罗一民劝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还是不必了吧。”

“罗兄以往可不是这般胆小怕事的啊,为何一入吐蕃就像变了个人?”

“咳咳,身处异乡,谨慎点总是不会错的。”

“嘿嘿,我这一路就发现罗兄谨慎得过分,每晚都要念上好几遍阿弥陀佛,若不是我与你相识几年,定一位你是中了邪…”

几个人一起起哄道:“中的什么邪,多半是被哪个小丫头摄去了魂吧…”

说着话,那胡八已来到第五间小屋前,二三下便打开了锁,里面却是两排兵器架,放着数十根木棒。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制,长短如一,握手处皆有红布包裹,大概是供战时所用。众人大觉好奇,又撺掇胡八去开余下的几间小屋。

这一路上,顾思空与任天行为了免生误会,并不约束镖师的行为。而金氏叔侄了解这几个镖师好玩爱闹的性子,亦不阻止他们。

第六间房内放着几个大碾盘;第七间房内是几根铁架,不知做何用处。众人又朝第八间房拥去…

任天行原本神思不属地望着那些镖师往来玩闹,此刻心中忽觉不妥,大叫一声:“诸位且慢…”话音未落,第八间房门已被推开!

于此同时,顾思空与金晋龙一有所感,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大家都愣住了,然后齐齐吸了一口冷气。

这间屋内并无任何陈设,里面却有八个吐蕃士卒软到在地,而在这些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间,赫然盘膝端坐着一位白衣人!

谁也没想到这土堡内另有其他人。何况众人来到玉髓关后,引火烧水,吵嚷不休,足足吵闹了近两柱香工夫,却一直无人现身,仅此一点已足够令人生疑。

但见那人穿着一身洁净得不染一尘的白袍,半垂着头锻礼于房中,额边两缕诡异的白发直直地披散下来,瞧不清楚容貌,此刻,他盘坐于诸多身材魁梧的士卒之间,显得十分瘦小,却让人觉得,仿佛是某种来自幽冥鬼域的庞然大物。

众人打开房门时他毫无反应,亦听不到他的呼吸,竟不知是死是活。一时每个人的心理都打了个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会疑心遇见了山精鬼魅。

一时间,土堡内鸦雀无声,只听得外面大雪簌簌而落的声响。

顾思空与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辈,各怀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却全无察觉,直到胡八打开房门乍见白衣人的瞬间方才有所感应,两人心头的震撼实难用言语形容,此刻互望一眼,一左一右来到门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响后,方才有人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师?大师!”却无回应。

这白衣人虽是俗家打扮,但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似乎只应属于静心修道之人。

一个镖师颤声问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这的确是诸人心底共同的疑问。说这白衣人是活人,却无半点生气,若说是死人,又为何能端坐于房中?而那些守卫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杀死的呢?

第二章 赌命玉髓

任天行上前两步,略一拱手,沉声道:“这位大师想必是在此悟禅,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打扰大师清修为妙。”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退后,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锁定对方。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虽然口鼻呼吸皆无,但胸腑间内息流畅,循环相生,分明是正在修习一种与中原路数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顾思空身体凝立不动,呼吸却骤然长短无序起来,似乎正在运用某种神秘的功法调息。白衣人敌友难辨,顾思空江湖经验丰富,先放下与任天行的嫌隙并肩对敌。

金晋龙则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这一路平安行来,总让他有风雨欲来的危机感,此时白衣人乍然现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释重负。

顾、任、金三人各自暗运神功戒备,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树老根,动也不动一下,不知是无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众镖师虽不知任天行与顾思空的本领究竟如何,但从平日行事亦可瞧出两人的高手风范。此刻几人尽管无法判断白衣人的底细,但仅看任天行与顾思空如临大敌的模样,傻子也能猜到对方决不会是个死人。

忽又见那白衣人的身子几无察觉地微微一动,一位镖师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并肩子上啊…”

这些镖师虽然武功不高,却都不乏江湖经验,原不会如此大失方寸。但这白衣人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一句话顿时引发了蔓延到每个人身上的紧张,大伙儿齐声呼喝,看来只等有人一声令下,便会一拥而上将那白衣人斩为肉泥。

金千杨此刻方才摇摇晃晃地挤上前来,见到房中情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那原本如若僵尸的白衣人蓦然抬起头来。

刹那间,场中的每个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难以对外人道的荒谬念头。“铿铿”几声,几名镖师已然拔出刀来。但与刀光同时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两道目光!

这两道毫无预兆猛然绽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凛、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与顾思空能够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动,包括金晋龙在内的其余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两道目光在刹那后又变得无限温暖起来,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白衣人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而只是在用一种充满着研究意味的目光扫向自己。

忽然,房内传来白衣人一声古怪的叹息,听在每个人的耳里,轻若飞絮落地,却又重如巨锤击胸。接着,从白衣人喉中又发出类似呻吟的怪异声音,无数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语由他口中倾泻而出:“结愿蜉生。逆心往归。魔障划念。焚敛华梦…”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拼尽全力,生怕别人听不明白,又似是说不清楚汉语。渐渐地,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语速越急,似诵经,似梦呓,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下去,也不知要说到何时。

众人相顾茫然。看着那白衣人浑如入魔的样子,金千杨忍不住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大家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呀?”

听了这话,除了任天行、顾思空、金晋龙与罗一民之外,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或许对他们来说,故作轻松的嘲讽蔑视才是化解莫名惊惧的最好方式。此时此刻,也只有故意的放声大笑才能让他们紧若绷弦的心情平复下来。

这时,白衣人忽抬头道:“在下偶发奇梦,倒令大家见笑了。”在他杂乱的话语中突然夹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反而惹得众镖师的笑声更加大了。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平凡的脸孔中透出一份邻家大叔般令人亲近的气质,让人不知不觉之间,便消除了紧张和隔阂。

任天行没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显凝重。他江湖经验丰富,眼力高明,虽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怀有绝世武功,但从他腕踝处大异常人的脉络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具奇术,当是平生劲敌。与之放对,纵然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够稳胜。

顾思空的武功修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绝非易与之辈,当下沉声问道:“请教大师,有何奇梦?”

“我在梦中经历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终于得到上苍垂顾…”

“不过黄粱一梦,何来垂顾之说?”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冥冥中上苍是怜悯我、关爱我的,所以他才赐予我在世间修行的能力。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我体会到的是生命的萌发与灵魂的喜悦。就算无食果腹,无衣遮体,我也能始终保持着愉悦,并不觉得那是人世间的磨难。因此,修行的道路虽然漫长无边,我却不觉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个修行的僧侣都能作大师所想。”

“那些修行僧与我不一样。”

“哦,有何区别?”

“他们信神、信命、信天,而我,只信自己。”白衣人的这一句说得傲气凛然,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难生异议。

“那么对于大师来说,你梦中的修行是否也与其他人不一样?”

“也不尽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让自己不断完美的过程。我们的差别,只是修行的方式罢了。”

“不知大师是用何种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个人的弱点,然后用于自省。”

“哈哈,此可谓大言不惭,想要找到每一个人的弱点谈何容易?”

“觉其困难,只是因为许多人只是在肉体上强健了自己,却没有在精神上胜过对方。”

“那么不知大师有何领悟?”

“上苍已经给了我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

这是一段简练晦涩的对话,让人无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圆滑纯熟的智慧,还是因为过度自信失去理性后的胡搅蛮缠。

任天行越听越奇。白衣人的话仿佛痴人梦呓,可是其中却也不乏细微深奥的道理。他遇人无数,却从未听说过此等人物,暗忖也许可以从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来历。

任天行心念方动,白衣人如受感应,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来:“与诸位见面之事务须机密,所以我才将这些吐蕃士卒暂时制住,他们并无性命之忧。”

听他如此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暗中松了口气,至少面前的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