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民勉强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罢了,哪来的什么心事?”

听了此言,众镖师一同笑了起来,几掌重重落在罗一民肩上:“我看你这小子是吃错药了吧。”

鹤发的目光紧盯着罗一民不放,轻声道:“你本是天性开朗之人。是否因为此行令你觉得重任在肩,难以负荷,所以才变得郁郁寡言?”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晋虎亦忍着笑叹道:“大师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来在镖局中,罗一民的武功低微,处事拖泥带水,可谓是极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乐观,人缘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罗一民也在一旁嗫嚅道:“大师说笑了,在下身无长技,有何重任亦轮不到我的。”

唯有凭天行明白其中隐情,顿时皱了皱眉,虽无行动,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的举动也未能逃过鹤发的观察,鹤发忽然转过脸来对他一笑:“听我此言,唯有凭兄很是紧张,看来此事是你个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凭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鹤发腰间一条窄窄的腰带上。

那腰带已很陈旧,带角都被磨出毛边,质地极为奇特,虽然非金非铁,却泛着类似金属的光芒,绝非寻常之物。莫非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这一刹那,任天行忽有一种夺下对方腰带一探究竟的念头,明知这行为必会引来鹤发的反击,却忍不住想要试试他的反应。

鹤发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犹如在叙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隐瞒?呵呵,或许我看错了,任兄也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么强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气,一寸寸地缓缓退开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鹤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对簿罗一民一字一句道,“那个‘天脉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这个古怪的名词并没有让“金字招牌”的镖师有何反应,顾思空却然惊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鹤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究竟是何来意?”

一时之间,凭天行亦如临大敌,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驾、笃、笃…”一阵古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于堂中。他右手持着一把短短的小剑,左手拎着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剑敲着鞋上的雪泥,仿佛手里握着的并不是可以杀入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这本是雪天里常见的情形,但在此时此景之下,却令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一丝寒意。那“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地传来,梦魇般挥之不去。

尽管外面依然是狂乱的风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种不想在此处多呆的冲动,一股莫名的烦躁沉甸甸地压在心中,令人如负千钧。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乍然现身,鹤发没有带来任何威胁,但这,迥然不同,让入觉得正身处旷野,周围皆是嗜血的野兽。

那阵令人烦躁的声音总算停止了,新来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诸人——这是一张孩子般纯净的脸孔,但神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两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们的内脏。

一时间仿佛天地俱静,唯有鹤发悠然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们马上就会看见童颜的。”与此同时,忽听“嘶”的一声,却是那个名唤童颜的白衣少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声阴诡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长剑破空,浑若天龙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一袭扁扁的白袍蓦然鼓胀起来,越撑越满,仿佛有什么怪物正要被体而出。

这一刻,凭天行的右手已握紧藏于袍中的长剑;顾思空双腿微曲,似乎酩时准备拔地而起;金晋虎与金千畅业已分别亮出长刀与短刀;众镣师重中呼喝,刀枪齐举;罗一民则下意识地手抚前胸…

然后,就有一道灿若炽阳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随着“叮叮”两声金铁交击的轻响,是一道轻若落雪的裂帛之声。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疾风般掠出土堡,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眼中错觉,那是顾思空追着童颜而去。诸人发一声喊,随即蜂拥而出,只有凭天行与罗一民留在原地末动。

凭天行的眼神锁住鹤发,而罗一民则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胸前,已被惊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颜从中一剑剖开,肌肤尽露,胸腹间一道长达半尺的红线,一粒粒血珠正从其中缓缓渗出,只要再多加上半分劲,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凭天行垂首望着右手长剑上的一小块缺口。童颜那一剑不但速度快捷,劲道亦大的惊人,凭天行与金晋虎及时出手格挡,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凭天行的眼中隐含一股压抑的锋芒,朝着鹤发缓缓问道:“大师不逃么?”

鹤发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会出手?”凭天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鹤发自顾自地解释道:“凭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瞒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逐一细查镖队诸人。而待我探明‘天脉血石’的所在后,便会由童颜出手夺宝。”

“大师判断精准,不失毫厘;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厉,剑气凛然,绝非无名之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鹤发淡然一笑:“鹤发童颜不过是化外游民,凭兄自然不知晓。”他伸手指向仍在发愣的罗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我们有意伤人,罗镖师决不会安然无恙,而且若非童颜出剑必要沾血,就连这一道血痕亦不会留下。”

罗一民闻言打了个寒战。

凭天行沉声问道:“凭某孤陋寡闻,猜不出两位的来历。大师打算如何?”

“实不相瞒,我与将军府中的某人颇有交情,所以才强令童颜不要下杀手,还请凭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师,先自吴戏言那里探得消息,然后又去端木山庄查明‘天脉血石’下落,本以为已经来迟一步,万万想不到仍能在这里拦住凭兄,猜破其中微妙。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现在我已得到‘天脉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罢手如何?”

鹤发的提议看似极不通情理,但凭天行思索一番后,竟然点头默认。

“放屁!”顾思空突然旋风般闯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逼住鹤发的喉头,怒冲冲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脉血石’,你便休想离开!”

鹤发泰然望着离喉间不过半寸的短剑:“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关,决不显露武功,顾兄是在迫我开戒么?”

顾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阁下是不是只有一身装神弄鬼的本事?”

鹤发长叹:“顾兄以轻功见长,却追不上我徒儿,想来我已不必动手。”

顾思空之兄顾清风昔日曾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轻功之高有目共睹,顾思空的家传轻功“幻影迷踪”与“狂风腿法”更胜兄长,但方才确是拼尽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颜,这才在气急败坏之下来找鹤发的晦气。

鹤发自承是童颜之师,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顾思空怒气上涌之下哪里管得了许多,当下大喝一声:“口说无凭,动手才可见真章…”

他脚下踩着家传幻影迷踪步法,诡异地绕到鹤发身后,掌中短剑虚晃着刺向其背心,同时无声无息地一脚往鹤发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凭天行动了,食、中二指如钳,已扣住顾思空的短剑,同时长剑下摆,正挡在顾思空的狂风腿必经之路。顾思空一声怒吼:“你小子做什么?吃里爬外么?”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摔倒。

金氏叔侄与众镖师恰好此刻赶回来,望见凭天行挟住顾思空的短剑,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知此趟行镖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证顾凭二人的安全便可。

鹤发居然微笑着向每个人打招呼“方才虽多有失礼,但为诸位奉上的每句话皆是语出真心,亦算赔罪。我们大家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似乎他等在这里,便是为了向大家道别。

鹤发施施然地往门口去,众镖师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直听到凭天行苦笑道:“让他去,难道你们谁拦得住?”众人方才让开路来。

顾思空却不依不饶,身形一晃,欲拦鹤发。凭天行忽的一把拉住他:“顾兄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顾思空满脸不服,冷笑道:“凭兄想必已习惯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顾思空却不可能任人消遣!”凭天行眼中杀气一闪即逝,松开手呵呵一笑:“那雇兄尽管去追吧。看来方才鹤发大师说得没错,等顾兄知道害怕的时候恐怕是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经凭天行稍一耽搁,顾思空追出堡后早已不见鹤发的身影,唯有漫天风雪依旧。

堡内,金晋虎听出蹊跷,对凭天行一拱手:“还请凭大侠解释一二,那‘天脉血石’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等虽只是一介莽夫,却也不愿受人随意摆布。”

凭天行对众镖师深施一礼:“此事确实多有得罪。”当下把“天脉血石”的来历讲述了一遍。

原来“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明里是护送顾凭二人,真正的目的却是把“天脉血石”送还吐蕃王。为免意外,凭天行故意把“天脉血石”交给最不起眼的罗一民保管,但仍没能逃过鹤发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罗一民此时方缓过气来,颤抖着换好一件衣服。从头至尾,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宝贝,只要保证这件东西的安全,事后便可以得到足够返乡养老的报酬,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心,所以行事这才大异于往常。回想刚才的生死一线,他此刻还后怕不已。

金千杨大声道:“既然我们的真正目的是那块血石,凭大侠为何任由别人抢夺?若是觉得力有不逮,我等尽可效命,‘金字招牌’中绝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这句话立即激起了众人的血性,除了金晋虎若有所思、罗一民噤若寒蝉,余人都齐声应承。

金晋虎沉吟道:“凭大侠与顾大侠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何况此行是奉了太子与将军府之命,丢失宝物亦难逃重责。老夫却不明白了…”凭天行叹道:“诸位都是血性汉子,实不应相瞒。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人抢走‘天脉血石’。”

“啊!”众人齐声惊呼。听凭天行讲述那“天脉血石”的来历,可是能够换取吐蕃王任何条件的承诺,显然是极为重要之物,为何要故意令人抢夺,大家实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金晋虎缓缓点头:“是了。老夫本就怀疑两位为何一路上故意耽搁行程;而运送‘天脉血石’本应隐秘从事,偏偏又雇用‘金字招牌’这样的大镖局,并且还明藏暗扬镖旗,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二位为何如此。”

凭天行叹道:“吐蕃虽是人少地广,但民众归心,士兵骁勇,国力强大,那吐蕃王又如何会受太子与明将军一块‘天脉血石’的胁迫?必会想方设法地阻挠此事。而我们故意宣扬,就是为了看看吐蕃王对此事的态度,若是明抢,便显示出吐蕃不惜与我中原反目,或可借机发兵;若是暗夺,就说明吐蕃对我中原也不无忌意,或可安抚。此乃太子府与将军府共同定下的投石问路之计,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连累诸位实是过意不去。所以镖物虽失,镖银反而会再加一倍,以稍作补偿。”听了凭天行的一番解释,众镖师方才恍然大悟。

顾思空却道:“话虽如此,但我仍觉不服,至少要与那两个装神弄鬼的白衣人拼个胜负。”凭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没有死伤的情况下完成任务,我已知足。顾兄若有不服,尽可独自追回‘天脉血石’。”看来大功告成之后,他已无须顾全大局,对顾思空的言语也就不客气起来。

金晋虎心头一颤,涩然发问:“我的兄长知道其中关键么?”

凭天行低叹一声,沉默不语。顾思空却抢先道:“由于此事须得暗中进行,所以在整个‘金字招牌’中,只有金总镖头和金少镖头知道此事。”

金千杨亦是一震,与金晋虎对视半响,心中俱是一寒。既然明知镖队极有可能会被劫,那么随行的镖师又能存活几个?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派出的大多是镖局中无关紧要的镖师,那是因为,这本就是一次牺牲,而他们都不过是镖局的弃子!有几位镖师亦反应过来,止不住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