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新来的吧。”琼保次捷随意地在大石边盘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当然感应得到白衣少年毫无掩饰的敌意。可是,在这个沉默抑郁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饰的性情打动着他,仿佛那是一面穿越时空的镜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将身体稍让了让,与其说是给琼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说是一种不愿与人接近的自我防卫。

琼保次捷叹了口气:“我才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寂寞,常常一个人到这里…”

白衣少年终于开口:“我不寂寞。”语气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觉中,他握剑的手已经松开。

琼保次捷摇摇头:“或许我说错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都容易适应,而那种一切都需要重新开始的气氛,才是最不容易适应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琼保次捷一笑:“你当然能理解,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

白衣少年点点头:“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个成年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失声而笑,以为不过是两个不识愁味的少年信口开河。却不知这样简单而别有意味的对话仅仅只属于那一段从青涩趋于成熟的年纪。

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却没有丝毫尴尬。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不无默契地并肩而坐,仰望着点点星辰,各怀心事。

“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你会在这里认识许多朋友,生活也许比较艰苦,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枯燥…”琼保次捷认定对方是御泠堂才入门的弟子,虽然他明显比白衣少年小上几岁,却已俨然以师兄自居。

白衣少年却道:“我并不想在这里留太久,也不想交什么朋友。”

琼保次捷不以为意:“不要那么绝对。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不觉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会轻易认兄弟。”白衣少年似乎还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种动不动就称兄道弟的行为,合则合,不合则散,何必弄得那么造作?但我的这个兄弟与众不同,他诚心实意,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地对我,我们虽然没有义结金兰,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对你好?”

“那时我才到这里,大病了一场。虽然其间有许多人来看望我,陪我说话解闷,可我正在发烧,昏头昏脑的,全无一点印象。然后多吉就来了,他这个人有些笨嘴笨舌,几乎不怎么说话,但他却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这样你就认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无法表达出对多吉的那种感觉…”琼保次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思绪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脸肃穆,虔诚地将额头贴在他的额上,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红着脸悄然退开。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却给了琼保次捷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与感动,他强忍着,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让压抑许久的眼泪无声地流出。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把这个初次相见、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琼保次捷曾无数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举动,或许那只是多吉表达关切的特殊方式,或许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一点清凉…他从未问过多吉,但他宁可把它当做一种神秘莫测的仪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当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祷。

这些年来,四处漂泊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而多吉却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无私的友谊,那是他心底深处最神圣的友情,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

琼保次捷眨眨眼睛,继续抬头望天。但他那微微润湿的眼角却没有逃过白衣少年的观察。白衣少年看着陷入回忆中的琼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羡慕,还有些微的妒忌:“我会记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个好人。”白衣少年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然略带一丝安慰,当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想认识一个人的冲动:“我叫童颜,你呢?”

琼保次捷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今晚的心情,或许是因为童颜身上某种与他相近的气质,他决定不对这个初见的少年有所隐瞒:“我叫,许惊弦。”

自从三年前那场变故后,小弦随蒙泊国师来到吐蕃。仅仅半年,先是抚养他长大的养父许漠洋受御冷堂红尘使宁徊风的暗算,死于鸣佩峰下,然后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与明将军的决斗中葬身在泰山绝顶。纵然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何况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那时,小弦是自愿离开京师的,一方面他无法承受林青之死带来的巨大伤痛,另一方面蒙泊国师答应传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借此恢复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废去的丹田,习得绝世武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当即,宫涤尘将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御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终于恢复了健康。但这一场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夺走了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结重重、郁郁寡欢的少年。

为了避人耳目,宫涤尘给他起了一个吐蕃名字——琼保次捷。小弦默默接受了这个名字,从此成为了一个御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惊讶的是,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并没有让小弦的身体机能脱胎换骨,却从相貌气质上完全改变了这个正处于成长期的少年。除了一双大眼睛依然明亮灵动,他圆圆的脸庞已变得细长瘦削,低矮的鼻梁变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渐宽,下巴显得尖细…偶尔对镜自照,他几乎无从辨认自己的样貌,同时还感觉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

起初,在小弦心里,同样的刻骨仇恨有着截然不同的复仇方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亲手杀死宁徊风,但对于明将军,他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样与之公平决战,又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毕竟明将军二十余年来武功稳居天下第一,绝非侥幸。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够以武功胜过明将军。事到如今,当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战胜明将军,尽管依旧渴望着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结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烧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择手段地报仇雪恨成为他此生最大的目标。所以,当他对碧叶使说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内心深处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还不知道今日御冷堂与鹤发童颜师徒在无名峡谷的一战,他只是从这个外表冷静、隐含忧郁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样孤独骄傲,同样心事深藏。每一个来到御冷堂的少年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从不对人提及却无时无刻难忘。

小弦静静坐在童颜身边,沉默地回想着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声鹰唳传来,一只体态雄健的黑色大鹰从空中落下,稳稳立在他的肩头,三年前的小雷鹰扶摇如今已经长大,成为翱翔天际的鹰帝。扶摇一对鹰目好奇地盯着童颜,似乎在猜测此人与主人的关系。

“这只鹰是你的?”童颜又惊又羡。

“是啊,它叫扶摇,是最忠于主人的雷鹰,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轻抚鹰羽。在他的心目中,三年来始终陪伴自己的扶摇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一个绝对忠诚不鱼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许惊弦犹豫下下,想到那个曾让自己无比信任的大哥——御冷堂主宫涤尘,恼怒般地甩甩头,“只有它…”

童颜听出小弦语气中的犹豫,却无意追问。他的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妒意,仿佛很在乎小弦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来师父鹤发,他还从来没有与一个人如此接近过,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宝典》教诲,已然敏锐地感应到童颜的情绪变化。他对这个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当下不无歉意地道:我还有些事要做,改天我们再来这里相会好吗?

童颜点点头,虽然他们彼此说话不多,但那无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恋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时分:“对了,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当心被堂使抓住。御冷堂弟子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决意离开,根本不在乎是否违背堂规。”

童颜也不解释自己并非御冷堂弟子,只是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做什么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头的扶摇:“去替它出气。”

童颜一愣:打架么?要不要我帮忙?“嘿嘿,你的武功怎么样?”童颜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怀中的剑。“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发现,你尽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颜大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讲,我可不把你们的那什么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来你不是新来的啊?“我是和师父一起来的,今天早上还与你们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来如此。赢了么?”“一对四十,他们没占什么便宜。不过你们那个堂主的武功挺强。”

小弦吃惊地看着童颜,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信口开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厉害!“现在你放心了?我会帮你好好教训敌人的。”“哈哈,我们现在去对付的可不是人…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脚步,拉着童颜藏在一方岩石后。山谷中闪过几条体态雄壮的黑影,皆是身长七八尺的大型猛兽,黑暗中隐隐能够看到火红色的眼茫来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栗。

童颜微吃一惊:这是什么动物?“是苍猊。”小弦低声道,“那苍猊王总是欺负我的鹰儿,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们出来教训一番,刚才扶摇就是来给我报信的。”

童颜失笑:地上跑的怎么可能欺负天上飞的?定是你的鹰儿惹是生非。师父说过,动物之间皆有自己的生存规则,人类不应该去插手。

小弦缓缓道:我发过誓,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朋友受到任何伤害,无伦对方是两条腿的人还是四条腿的兽。

童颜听小弦的语气郑重,没有再说话,只是扬了扬握剑的手。小弦此言虽然偏激却正合他的性子。小弦目光炯炯:这个苍猊王倒不简单。我把那头幼崽困在陷阱中,还设下了埋伏,但现在看来,它们并没有中计,只是在外围打转。童颜冷然一笑:敌人越是强大,我才越有兴趣。

在他的处世原则中,出来师父与父母之外,人只分两种,可以杀的敌人和没必要杀的陌生人。他望望小弦,心想:这个少年或许会是一个例外。他忽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有些气恼,心底起一股对鲜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着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个就是苍猊王。待我想想应该怎么教训它。话音未落,身旁一阵风乍起,童颜已冲了出去。

剑光如电,映亮寒夜。童颜这一间直刺那头苍猊王的咽喉,决绝冷酷。

苍猊王的反应极其敏锐,刹那间已转过身来,大声一吼,抬起右前爪挡向短剑,而左前爪已朝童颜劈面抓去。与此同时,山谷中吼声大作,数十条黑影院一起围逼过来,这群苍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苍猊王虽然及时挡住童颜的必杀一击,可惜毕竟是血肉之驱,如何能与锋利的宝剑相抗,一声惨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颜身形急速晃动,闪开苍猊王的左爪,瞧准苍猊王额间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补一剑,一谷腥风传来,却是另一头苍猊从后扑至,血盆大口中两排雪白的牙齿猛然合下,足可将他的脖颈切断。

作为高原上的百兽之王,苍猊力大无穷,反应敏捷,巨齿利爪皆有强大的杀伤力,普通三五个壮汉绝对无法与之抗衡。童颜纵然飘身而退,肩头的白衣也被利齿撕开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惊,不假思索跃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长剑。他虽然正在修习帷幕刀网,却对轻灵飘逸的长剑独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剑法中的百战不屈,长剑先劈后点,朝着从侧面扑向童颜的一头苍猊双目刺去。

那头苍猊全身雪白,身长犹在苍猊王之上。它感应到危险,立即放弃对童颜的进攻,半空中拧身转首,口中发出一声厉啸,已抬爪格在长剑之上,长而锐利的指甲与剑尖相交,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小弦浑身一震,长剑竟被弹开,但那头苍猊被宝剑沁入心肺的寒气所迫,亦不敢再扑上来,四足立定,虎视小弦,伺机发出夺命扑击!

事实上小弦也知道扶摇与苍猊王之间的争斗只是动物出于本能的天性,原不应该由自己插手,只是瞧见扶摇身上的爪伤,他一时不忿,虽掠来幼猊,也只是想诱来苍猊王略施惩戒,不想童颜出手溅血,一招便斩断苍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觉不安。

那雪白苍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犹豫,猛然一声咆哮,凌空跃起,四爪荠张,锁向长剑,大口则往小弦的咽喉咬去。群猊心有灵犀,认准小弦是两人中较为薄弱的环节,六只苍猊随之发动,分从左、右、背后向他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