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得意地朗声大笑:“想不到这世间竟有人会认得此兵刃,可谓知音。老夫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幽怨缠绵的名字,换为‘恨离空’,那是因为螯尖上的药物…”说到一半他蓦然住口,呆呆盯住许惊弦,“你…怎么会知道?”

许惊弦上述的一番话来自于《铸兵神录》,他不便对老人说起,胡乱应付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因为这兵刃实在太过特别,所以记得很清楚。”

老人一言不发,怔愣半响,忽收起“恨离空”,又把散落于地的刀剑矛索等等一一插入兵器架中,重新放在马背上。

鹤发道:“胜负未分,老人家就要走了么?”

老人咬牙道:“老夫今日突然又不想死了。非常道杀手今晚必来,诸位小心。”说完着童颜道,“老夫本还想再给你展示一下飞铊的应用之法,却又没了兴致,你且好自为之吧。”

这一场激战已令童颜对老人心怀敬佩,听他欲演示飞铊之法,自然是提醒自己用心对付那名列非常道第三杀手的香公子,更生感激,深施一礼:“晚辈必会留得一条性命,好有机会再聆听前辈教诲。”

老人叹了口气,对鹤发语重心长道:“并非老夫长他人威风,那香公子武功诡异,出手不依常规,极难应对,再加上数名一流杀手相助,正面相战只怕你们全无胜算,若是化整为零避其锋芒或许还有些机会。何况非常道向来从不滥杀局外人,如果找不到令徒的下落,亦不会找先生泄愤…嘿嘿,这话本不应由老夫说出的。”

鹤发笑道:“老人家一番好意,我们决不敢忘。”

老人双目一瞪:“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好意。老夫欠老庄主的债不能不还,既然来了,于你徒弟之间便是不死不休之局,只不过实在不愿他死在那个阴阳怪气的香公子之手罢了。”又转头对童颜大喝道,“好小子,记得留着性命来取老夫的首级啊。”言罢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就此离开。

从头至尾,老人再也没有看许惊弦一眼。

三人默立原地,目送老人远去的背影。虽然老人明示是敌非友,但那份光明磊落的激昂豪气却令人心折。有敌如此,亦是人生快事!

童颜赌咒发誓般念念有词:“我决不会杀他的!”

许惊弦失笑:“看来你宁可死在香公子之手。”

“呸!”童颜啐了一口痰,佯怒道,“我会把那个香公子塞到棺材里去。对了,那口棺材里的人不知怎么样了。”鹤发望望天色:“天已垂暮,风暴也快来了。我们还是留神对付非常道,就不要去打扰那棺中人了。”

童颜却笑道:“师父答应过我有五次机会,若是徒儿今晚死在非常道手里,岂不是浪费?便恩准我再任性一次吧。”其实他倒并非当真有大难临头的感觉,而是隐隐觉得那棺中人与鹤发颇有渊源,或许能借此打探到鹤发的过去,所以不肯放弃。

鹤发见许惊弦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知无法阻止两个少年的好奇心,只得暗中叹口气,一并返身往那间暗红色的小木屋行去。

到了小木屋中,开馆时鹤发有意以手掩住棺盖上的那处花纹,许惊弦看在眼里,心中更觉怀疑,强按住性子不去追根究底。他记性极好,在心中反复回想鹤发所说的那句“摄魂消魄者,悟魅也”,虽不明其意,但或许与花纹的来历有关,而类似的花纹也曾出现在流星堂。

那流星堂堂主机关王白石,原名物天晓,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高手,却投入御泠堂做了紫陌使,按此推断,鹤发与御泠堂的关系恐怕也并非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棺中人依然沉睡如初,童颜手按棺中人脉门道:“此人身无内力,也不似在运用龟息之术,查他脉象平稳无滞,倒真像是睡着了。”

鹤发上前翻开棺中人的眼,只见其瞳孔细如针尖,泛有紫光,连连摇头:“此人并非熟睡,而是服用了一种名为‘惜君欢’的迷药。此药极其名贵,普通人家闻所未闻,是以迢樱草的汁液精炼而成,由西方异族秘传入中土,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人在服用惜君欢后,三天内沉睡不醒,双眸若紫,瞳缩如针,看似外表如常,但若无适当解法,便将一直保持昏睡的状态,到了第四天便全无呼吸,浑若已死。但其实此刻服用者体内还残留极其微弱的活力,直到近一个月后方会因为体力耗尽而死。看这人的情景,应该是在这一两天内服的药,所以依然保持着昏睡状态。据说此‘惜君欢’的神奇之处在于,服用者可在睡梦中再度经历自己的一生,故而古时君王驾崩,将心爱的嫔妃陪葬时便常用此药,故此其名。”

许惊弦忍不住发问:“既然‘惜君欢’的效力奇特,又是世间罕见,先生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鹤发沉声道:“御泠堂南宫世家的先辈昔日得唐皇宠信,被赐数丸。而我曾听堂主提及过,所以才知晓此药的来历。”

许惊弦与童颜听到这里齐齐一怔,此地距离御泠堂不远,而此人所服之药更极有可能是来自御泠堂,再回想起刚才开棺时鹤发的震惊失态,难道他果然是认得棺中人么?

鹤发岂会瞧不出两人的怀疑,叹了口气,手指棺中人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了。此人乃是御泠堂前一代堂主南宫睿言的贴身仆人——南宫静扉,亦算是我的故交,想不到十余年未见他,却在这里重遇。”

许惊弦却注意到鹤发前一句提及南宫睿言时仅以“堂主”二字相称,语气并不似故交老友,反倒如御泠堂的弟子一般,这到底是他一时的口误,还是无意中的疏忽,泄露了真情?

童颜疑惑道:“既然师父知道这‘惜君欢’的来历,想必有法子解治。何况此人又是旧识,岂能眼看着他就此昏睡而死?”

鹤发沉吟道:“南宫静扉跟随南宫睿言多年,对他的两个孩子亦有抚育之恩。南宫睿言病故之后,按理说他本应继续服侍南宫睿言的长子南宫逸痕,但南宫逸痕六年前无故失踪,而南宫静扉却现身在此,而且口服‘惜君欢’,其中定有隐情。我与御泠堂之间的恩怨早已了断,此刻若是救醒了他,必定脱不开干系,实非我所愿,今夜我们暂且在此处休息,待明日赶路之前救醒他便可,至于他醒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去过问了。”言罢不理二人,转身离去。

许惊弦感应到鹤发言语中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心中疑惑更甚。他虽然已离开了御泠堂,但或是出于对宫涤尘的感情,仍是极为关切南宫世家的事情,不愿就此袖手,心念一转,对童颜低声道:“不如我们先偷偷救醒他?”

童颜一摊手:“我对此人的好奇决不在你之下,但是师父不告诉我们如何解治‘惜君欢’,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许惊弦本想让童颜套出鹤发的话,但料想以鹤发的精明,这点心思必是瞒不过他的,只好无奈地摇头。童颜一边随手翻动棺盖,一边道:“你可注意到棺盖上的花纹?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形状…”一望之下不由怔住了——就见那棺盖上只留有一个深达半寸的掌印,原来鹤发刚才以掌抚棺盖时暗运神功,已无声无息地将那些花纹抹去。

童颜挠挠头:“到吐蕃后,师父的行事就变得蹊跷莫名,真让我搞不懂。”

许惊弦也是满脸疑惑:“鹤发先生从没有对你提起过他的过去么?”

童颜摇头:“我问过师父几次,但每次他都板起脸不许我多问,反倒弄得我更加好奇了。”

许惊弦笑道:“依我看,如果你真想知道鹤发先生以前的事情,恐怕全都要着落在这南宫静扉的身上了。”

童颜一跺脚:“反正我刚才就说过,宁可再违师命也要救醒他。干脆我直接去找师父询问解治‘惜君欢’的法门。”

许惊弦赶紧止住童颜:“要么我们先试着救醒他。按理说这等令人昏迷的药物多以清水浇面即可,你再运功刺他几处要穴,说不定就能让他清醒过来。”

童颜抚掌大笑:“就这么办!既然师父说他与这南宫静扉是故交,总不能任由我们治死了他。我先刺他灵台、膻中二穴,你去找些清水来。”他有意将这番话大声说出,料想鹤发听到后绝计不会凭着两人胡来。

果然鹤发应声而来,脸上暗蕴怒意:“解治‘惜君欢’的方法特殊,必须先用浓醋调配盐水,再以此敷面,然后在其耳边鸣以金铁之声方可奏效,似你们这边胡闹,只怕会弄出人命…”

童颜嘻嘻一笑:“师父放心,这土堡中的厨房内一定备有醋盐,我这就去找来。”说着话还不忘得以地对许惊弦打个眼色,暗喜得计。

许惊弦却想到鹤发素来稳重,竟会受童颜的激将法,可见对南宫静扉的生死极为看重,想来他口中虽说与御泠堂再无纠葛,却未必真能置身事外。

不一会儿,童颜已找来醋盐。鹤发道:“非常道杀手今晚必至,你俩不如去找些食物,饱餐一顿后打坐炼气,以便应付。”

童颜坏笑道:“师父莫非是在故意支开我们?”

鹤发苦笑:“你这孩子真是多心。却不知服用‘惜君欢’之人解治后须得绝对安静,不然恐有后患。”他叹了一声,“不要以为我受你们的激将之法,我只是考虑到非常道杀手将至,骤时无法顾及到南宫静扉,唯恐殃及池鱼,所以才改变主意的。”他一面说着话儿,一面已将那浓醋与盐水调配停当。

如此,鹤发不由分说地将两人赶出小屋,又严令他俩必须离开小屋二十步之外。童颜不敢违抗师命,与许惊弦足足走出二十多步,又见鹤发已用卸下的木料封住木屋,他纵然满腹好奇,但运足耳力,却再也听不到小屋内的半点声响。他无可奈何,回头却见许惊弦的双目似闭非闭,鼻观口口观心,浑若老僧入定,不由奇道:“你做什么?”

许惊弦神秘一笑,以指掩唇,示意童颜噤声。

原来许惊弦猜测鹤发必是不愿他们听到自己与南宫静扉的对话,于是暗暗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屏息静气仔细倾听。

“华音沓沓”并非武功,乃是蒹葭掌门骆清幽借音律所独创的一种奇妙心法,可令人耳聪目明,浑然忘忧。许惊弦默念心法,运功一个周天后,精神至静,顿觉听力大增。鹤发虽是思虑周密,但何曾想到许惊弦身怀异术,尽管小木屋此刻已被封得严密无缝,他却依然可以隐隐听到里面的动静。

只听木屋内鹤发轻轻地叹了口气,随机是些微的水声,大概是以那调配好的醋盐水敷在南宫静扉的面上,隔了一会儿,又传来几声金铁交击的清脆轻响,节奏长短无序,十分古怪,许惊弦暗暗记在心里。

随后,小屋内是一阵长长的寂静…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那是一段音节复杂的吐蕃语,但在心事重重之下却未听明白南宫静扉所言,只道其沉疴初醒时胡言乱语,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许惊弦能够依稀分辨出南宫静扉的这段话:“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听起来似是佛经之语,却不知有何用意。

“啊!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乍醒之后的南宫静扉似乎极其震惊,转而用汉语发问。

“我是救醒你的人,到底是谁要害你?”这本应是鹤发在说话,但许惊弦已听出,他有意变换了语调。

“你怎么懂得圣药的解法?为何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南宫静扉颤声道,仿佛有种始料不及的惶恐。

许惊弦方知鹤发已将小屋中的灯火全都熄灭,又匿声说话,但他既然已酒醒南宫静扉,必定会与其相认,何须有如此顾忌?

鹤发缓缓道:“南宫老堂主曾教过我解治‘惜君欢’之法,我只怕你沉睡初醒受不得刺激,所以才没点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南宫堂主?老朋友?你是御泠堂的人?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我叫鹤发。”

“鹤发…”南宫静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似是或然不解。

随着檫燃火折的声响,南宫静扉突然大叫一声:“原来是…”他说话到一半,就被鹤发沉稳浑厚的声音压住:“你莫忘记了,我现在的名字叫鹤发。”

但许惊弦已隐隐听到南宫静扉后面说的三个字,只是鹤发语声重厚,将南宫静扉的声音掩住,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是“圣骑士”?

鹤发随即又低声道:“你不必多礼。我现在与御泠堂已然全无关系,只是无意路过此地,却发现你躺于棺中,所以才出手相救。在这个木屋外面还有我的两个晚辈,在他们面前你可万万不要提起御泠堂的机密。”

“静扉明白。”

听到此处,许惊弦已大致猜出鹤发的用意。鹤发明知南宫静扉定会认出他来,一再强调自己目前的姓名,就是怕他叫出自己原来的身份。如果鹤发只是南宫睿言的知交旧友,何须如此故弄玄虚?他的真正身份到底又有什么隐秘?

只听鹤发又问道:“到底是谁给你服下了‘惜君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