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静扉默然半响,苦笑一声:“此药秘不外传,乃是我自己服下的。唉,鹤发先生本不必救我这个一心求死之人…”

“你因何事要寻死?为什么不回御泠堂?”

“自从老堂主病故后,我便一直跟随着少堂主。在此东南方十余里外有一处御泠堂的秘地,六年前少堂主为了静心参详青霜令中的秘密,便带着我去了那里…”南宫静扉的语速缓慢,似乎尚未完全从药效中恢复过来。

鹤发惊讶地打断南宫静扉的话:“怪不得我听涤尘提到如今又重设了青霜令使之位,原来青霜令果然已经找回来了!”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一件最神秘的宝物,来历不详,但自从当年唐朝大将南宫静楚创建御泠堂伊始,便将之奉为堂中圣物,还在炎日、火云、焱雷三旗之外另设一位心腹行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令牌,这就是青霜令使的由来。

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九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够参详得透。自从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后,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而青霜令使之职自此一直有名无实。鹤发十余年前离开御泠堂后远赴乌槎国,边陲小国消息闭塞,对御泠堂中的各种变故全然不知。

南宫静扉沉声道:“当年老堂主远赴西域,便是为了找回青霜令。可惜他虽然历经艰辛找回了圣令,却在西域染上恶疾,回来不久后就不治伤亡。老堂主临终前把青霜令传给少堂主,那时涤尘年纪尚幼,又去了蒙泊国师的身边习武,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我与少堂主。为防泄密,少堂主暗中带着我离开御泠堂,在那秘地一住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我曾听涤尘说逸痕是在六年前无故失踪的,至今不知下落,原来竟是为了青霜令的缘故。他可参详出了其中的秘密?”

“少堂主天纵奇才,苦思一年后,最终还是解开了其中的秘密。原来青霜令上所刻的十九句口诀并非武功,而是关系着一个巨大的宝藏。那宝藏远在北漠之中,少堂主执意孤身寻宝,令我在堂中秘地等候,并且留下一枚‘惜君欢’,迫我立下誓言,若是一年之内他不回来,我必须服药自尽。”

“逸痕那孩子一向仁厚,为何逼你立此毒誓?”

“少堂主也是迫不得已。据他所说,与青霜令相关的宝藏牵涉着一个远古的魔咒,一旦泄露,就会给知道秘密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具体事宜我也知之不详。我相信以少堂主的能力,纵然寻宝过程中有何凶险,他也必能化险为夷,如愿归来,是以想也不想便立下毒誓,谁知少堂主这一去便再无消息,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许惊弦在御泠堂的三年中,常听起同门弟子悄悄谈论起青霜令。每个人皆对这枚失踪已久的令牌充满好奇,大家纷纷猜测,其上那十九句谁也不懂的口诀是否蕴藏着某种神奇且威力巨大的武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是事关宝藏。许惊弦既然已决意与御泠堂划清界限,对青霜令的秘密就并不放在心上,至于南宫静扉提及的魔咒之事,亦权当是半真半假的传言。

只听鹤发又问道:“一年之期早过,你又为何等到现在才服药自尽?”

“那秘地内虽留有干粮与清水,足可支持数年之用,但我只是独自一人,颇觉寂寞。我在那里等了少堂主整整一年,却一直不见他回来,起初还怀着侥幸。心想或许他有事耽搁,我又何必妄自送了性命?直至又过了半个月后,实是忍耐不住,便离开秘地,想去打探一下少堂主的消息。但少堂主一向低调,此次远赴北漠寻宝又属机密行事,根本无从打探,而且少堂主曾切切提醒过我,御泠堂中藏有叛徒,让我决不可贸然回去,泄露了青霜令的秘密。我寻不到少堂主,又不能回堂,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我于绝望中再无生念,就想服下‘惜君欢’一死了之…”

说到这里,南宫静扉大口喘息一阵,说话的速度也快了几分:“那一日我正好来到附近一座法晴寺前,想到少堂主生死不明,我于将死之际不妨去寺庙中为他祈福。谁知那法晴寺的主持寂源大师道行颇深,一见之下就瞧出我怀有欲死之心,便以言语开解。最后寂源大师说,此地才应是我的埋骨之地,若能捐资修起一座城堡后再死,少堂主便可无恙归来。我半信半疑,不觉猜测寂源大师是故意这般说,好拖延时间。试想修起一座城堡毕竟非旦夕之功,短则数月,长则几年光景,而到了那时我的求死之念恐怕也淡而无形了。”

“但我毕竟也心存惜命之念,便听从了寂源大师直言,在佛祖面前立下宏愿,发誓建好城堡后方才自尽。这里本是一片荒地,我用了近五年的时光建成此堡,可少堂主再无消息。这五年里我苟且偷安,每日怀想老堂主和少堂主,,责怪自己违背誓言辜负了他们的深恩,真真是度日如年,悔恨交加,等到昨日城堡完工后,我便遣散工匠,一横心服下‘惜君欢’,本以为就此一死了之,谁知却被‘骑士’…咳咳,却被鹤发先生所救。”

这一次许惊弦听的真切,却依然不明白“骑士”两字所代表的意思。

鹤发默然良久,方才开口:“你虽一心求死,但既然被我所救,也可谓是天意。今晚这土堡中还会有强敌来犯,我知你武功低微,徒留无益,不如先回御泠堂吧。”

南宫静扉叹道:“待罪之身,虽生犹死。”

“青霜令事关重大,你就算急于求死,也不应该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如今涤尘已做了堂主,我是不可能再回御泠堂了,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告知她兄长逸痕的下落,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南宫静扉长叹一声:“鹤发先生教训得是,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许惊弦偷听到南宫静扉的话,既惊且佩。惊的是听到了关于南宫逸痕与青霜令的秘密,佩的是南宫静扉已死报主的执著。而南宫静扉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个关于鹤发称呼,则令他心中泛出一种猜想,只是事发突然,一时还不及整理出脉络,又隐隐觉得南宫静扉的话语中似乎颇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一旁的童颜看许惊弦专注聆听,神色或忧或思,欲问无从,急得直挠头。正等得不耐烦时,小木屋已经打开,鹤发与南宫静扉并肩而出。

那南宫静扉年约四十出头,身材略显单薄,相貌无甚出众之处,只是眉距较长,左颊边生有一颗黑痣。

两人依礼拜见过南宫静扉后,不等童颜发问,鹤发已抢先道:“既然南宫兄另有要事先回御泠堂,我就不多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南宫静扉倒地长拜,谢过鹤发的救命之恩,然后借机告辞。但不知为何,许惊弦总觉得,南宫静扉脸上流露出慎微的恭顺之意,多少有些做作的味道,纵然此人武功低浅,但毕竟先后服侍过两代南宫世家之主,在御泠堂中亦算是暗掌实权的一号人物,何须如此畏畏缩缩?

许惊弦不动声色,悄悄按下心头疑惑,装成毫不知情的样子,朝南宫静扉拱手作别。

待送走南宫静扉后,鹤发对两人正色道:“南宫静扉自服‘惜君欢’求死,这其中关系到御泠堂的最高机密,我也不想牵涉过多。你二人若是通情晓理,就不要多问我什么,免得我为难。”

这番话本是实情,鹤发既然如此说,两人只得闭声不语。许惊弦也还罢了,童颜则是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却得不到解答,当真是郁闷至极。

第六章 非常之道

风越刮越急,阴暗的天空已有夹杂着冰屑的落雪,寒冷异常。许惊弦专门去照看了苍猊王一会儿,却见它仍是紧闭双目,不饮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轻声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如今受伤落难心中自是极不好受。但就算你被族群舍弃,也不必求死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养好了伤,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这几年心中郁结难解,却又不愿宣之于口,这番话既是相劝苍猊王,亦是讲给自己听的。

苍猊王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许惊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许多敌意。许惊弦见事有转机,大觉振奋,试探着拿起一块鲜肉凑到苍猊王的唇边。

苍猊王努力偏开头去,奈何身体虚弱,难以避开,血腥的气味不断刺激着它的神经…它终于张开大嘴,将鲜肉吞下。

许惊弦大喜,一面不断地给苍猊王喂食,一面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毛。苍猊乃是高原之上最为凶猛的兽王,耐力坚韧,生命力顽强,苍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后精神渐长,只是它受伤太重,失血过多,依旧委顿卧地,难以站立,此刻安然躺于许惊弦的身边,全无戒备,看来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许惊弦恍惚又想起当年收服扶摇的情形。像这等具有灵性的野兽猛禽,一旦认定主人后皆是忠诚不移。苍猊王即使断了一只前爪,但只要休养数日回复元气后,依然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臂助。

可是,尽管苍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沉凝的神态,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浓重的哀凉之色,仍然让许惊弦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座土堡虽然不大,但藏物颇丰,三人寻到些冻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饱餐了一顿,又再四处察看一番,熟悉了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后各怀心事地调整休息,准备着与非常道杀手之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恶战。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异术,无念宗门下以“须弥芥纳”的气功见长;媚云教则以用毒、投蛊之术闻名于江湖;而非常道杀手因为一向藏身于暗处击杀目标,并未泄露武功虚实,只知其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并且从未失手;至于僧道四派中最为神秘的静尘斋,虽然号称地处恒山,却查不到其具体所在,因门人少现江湖,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虚实。据传闻,静尘斋擅用一种名唤“天魅凝音”的奇功,能够千里传递信息,而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服务,所以有数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暗中扶植…

鹤发特意单独叫来许惊弦,声明非常道杀手向来只取目标的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观,便不会被殃及。但许惊弦如何肯让童颜孤身对敌,执意不肯,鹤发只得一叹作罢。

事实上连鹤发自己亦抱着极为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颜能在强敌的重压下激发潜力,如果能过了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是倘若童颜当真遇险,自己则势必不能置身事外。他终身未娶,这十三年来与爱徒朝夕相处,早已视其如子。

童颜原本并未把来犯之敌放在心上,但看着鹤发如临大敌的神情,亦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变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时正,蓄势许久的风暴终于降临!狂风肆虐,刮起鹅毛大的雪片扑天盖地而来,十步之外便难视物,风中的冰屑刺在脸上宛若刀割。这种恶劣的天气最适合突袭,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墙头悬起数盏风灯,轮流值夜,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初,正是轮到许惊弦守夜,月黑风劲,雪舞天穹。忽就听到数记啸声由四面八方传来,尤以东北方的那声长啸最为劲激,犹如锋利的刀片般穿透风雪,直刺入耳,多半是由香公子发出。

夜空中突然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飘来,乃是一盏涂有白磷的灯笼,那闪动的磷光在空中隐隐现出童颜的名字,鬼气森森,令人望之心怯。在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除了这盏透着妖异的灯笼外,前方尽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杀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处东海,行径诡秘,中原武林对其有许多真假莫辨的传闻。据说他们信奉生命轮回,每杀一人都会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虽然行的是杀手行当,却并不嗜血滥杀,或许眼前的这盏灯笼就是招魂之用。

不过在如此风狂雪骤的情景下,灯笼能升空已属不易,竟然还不被狂风撕裂,能自如控制方向——如此推测,那灯笼固然是特制,而放灯笼之人亦必定有非常的能耐。

香公子那夜枭般的怪笑声遥遥传来:“冤有头,债有主。此次只取童颜一命,无关人等尽可回避。”

许惊弦长身而起,学着香公子的语气大叫道∶“我们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级,其余人等退避三舍,可保无事。”他自知内力不足,难以传音及远,是以这句话是放开嗓门拼尽全力喊出的。

在御泠堂学艺三年,许惊弦虽习得不少武功,但始终对自己的能力有所质疑。他内心憋闷日久,这声大叫仿佛一下子将他所有的怨气尽皆吼出,真是说不出的快意。一直伏于许惊弦怀中的扶摇亦腾空而起,发生长鸣,为主人助威。

香公子啧啧而叹:“小子内力平平,胆气倒是不弱。一炷香之后本公子便将攻入土煲,此际还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后悔莫及。”

鹤发和童颜此刻已来到许惊弦身边,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隐隐的不安。按理说杀手出动本应悄无声息,但香公子却连进攻时间都提前告知,对方如此招摇,显然自以为实力远胜己方,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而听香公子的口气,仿佛并不奇怪许惊弦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想必已知无名老人到访之事,只不知老人此时是否也在对方的阵中。

许惊弦见敌人气势嚣张,心头不忿,有意煞煞敌人的威风,大吼道:“莫说一炷香,就算是一百年后我也绝不会后悔!香公子你既然急于送死,小爷就成全你吧…”他本还想再讽刺香公子几句,奈何中气不继,只得停声喘息,摸出一枚鹰笛,对扶摇发出号令。

扶摇早被许惊弦训练得如臂如措,听到主人的笛声,立即从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电般啄出,端端钉在一盏灯笼的连线上,失去控制的灯笼转眼间便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动怒,只是阴惨惨地道:“死到临头,还冥顽不灵。”说话间,第二面灯笼又悠悠飞起,只是灯笼上那闪动的磷光换成了“吴言”二字。

许惊弦先是一怔,之后才想起“吴言”乃是鹤发对那无名老人介绍自己时所用的化名。这本是鹤发信口胡捏的名字,对方却煞有介事地写在灯笼上,大概以此宣告将自己列入了欲杀名单之中。不知写了一个错误的名字,若是自己待会儿战死当场,非常道的招魂之术是否依然有效?想到这里,虽值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觉无比滑稽,不由放声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记住小爷的名号,免得到了阎王面前不知去告谁的状!”

以往与林青在一起时,纵然遇见任何强敌,他都对林青充满着绝对的信心,一开始就确信自己将立于不败之地,从未落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对着一群冷血杀手,以非常道从未失手的记录,许惊弦暗想或许今夜就是自己的毙命之时,但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溢着一种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声讥讽着香公子,恨不能立刻就拔剑杀人敌阵。

扶摇虽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对第二面灯笼扑下,许惊弦却恐激怒非常道施放暗器招呼扶摇,便发出号令让扶摇飞至高处。

鹤发沉稳的声音在许惊弦的身后低低响起:“逞血气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为。你以为死在这些杀手的手里,与死在明将军的手里并无区别?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许惊弦闻言一震,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就因为报仇无望,所以才这般不顾惜性命呢?

这边鹤发朗声长笑:“堡内有酒有肉,却还要委屈香公子在旷野中餐风饮露,真是失礼。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言罢捏起一个雪团射出。那雪团在空中化为一道水箭,正正射在第二个灯笼上。那灯笼蓦然一暗,随即炸开,燃烧的灯笼碎片在空中隐隐形成一个“香”。

四周此起彼伏的啸声尽止,鹤发谈笑间的出手已震慑住众杀手。他高明的眼力与准头尚在其次,若没有精湛的内力,断无可能在刹那间以雪化水,先击毁灯笼,再以灯笼的碎片组成字迹,武功实已达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涩声道:“原来鹤发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