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故事讲完了,我们也该走了。”鹤发收拾情怀,面容重归平静。

许惊弦却立于原地不动:“先生打算往何处去?”

“我相信童颜有足够的能力与非常道杀手周旋,我们不妨先行一步,到了乌槎国等他归来。”

许惊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离开御泠堂,又岂会继续跟着你?”

鹤发愕然:“我早已不属于御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顾忌?”

“若不是宫堂主的叮嘱,你又岂会带我同行?”

鹤发暗中叹息,心知无法瞒过这个心思敏捷、观察力惊人的少年。便如实道:“不错。涤尘知你铁心离开御泠堂,却怕你独闯江湖会有危险,所以才求我照顾于你。我知道你们也曾义结金兰,既使你不认他是大哥,他仍当你是好兄弟,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的教诲,也知道宫大哥对我情深义重,但是…”许惊弦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给自己证明,就算离开御泠堂的庇护,我许惊弦亦会有所作为!”

鹤发望着许惊弦,从这个倔强无畏的少年身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尽管从理智上他不愿意违背对宫涤尘的承诺,但从感情上,他却真心地希望许惊弦能够摆脱一切外部的束缚,闯出一片新天地。

许惊弦长吐一口浊气,对鹤发深深一躬:“总有一日,我会去乌槎国与先生再见,共抗明将军!”然后他毅然转身离开土堡,没有再回头。

在许惊弦的面前,或许是一条未知且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冲破一切障碍,找到属于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许惊弦推测鹤发会往西寻找童颜的下落,便往东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摇与他相伴,但他的心里已不再有四处漂泊、无依无靠、流离江湖的感觉,反而刻意体会着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独寂寞。

对于许惊弦来说,此刻已没有了御泠堂的束缚,他终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于蓝天的扶摇——它的眼里没有敌人,展翅高飞只是为了超越自己能力的极限。

先有与非常道杀手一番险死还生的恶战,再见到苍猊王舍生取义的壮举,然后又听了鹤发的故事…

一日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已让许惊弦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那敏感的心也已经变得更加成熟。

许惊弦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前方有一队僧侣行来,为首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喇嘛穿着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着经文,而随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肃穆,人数虽少,却是锣罄铃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长明灯,看起来像是在做着法事。

锡金宗教盛行,僧侣最为受人尊敬。虽然高原之上尽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许惊弦依然垂手静立一旁,等待僧侣们先过。

这群僧侣眼观鼻、鼻观心,全未在意许惊弦的存在。但在他们经过身边时,许惊弦却听到那老喇嘛的口中念着的锡金经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鹤发救醒南宫静扉时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

许惊弦心中一动。像这类法事一般都是超度亡魂所用,多有亡者的家属随行,而看这队僧侣行进的方向正是朝着那无名土堡,莫非正与南宫静扉服药求死有关?

他想到南宫静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锡金语开口问道:“打扰各位圣僧,不知你们这是欲去何方做法事啊?”

老喇嘛放缓脚步,望一眼许惊弦:“老衲是赶着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见教?”

许惊弦听到“救人”两字,已知自己的猜测正确。可是南宫静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会让这群喇嘛知晓?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不过看老喇嘛虽是满脸皱纹,讲话间却是正气凛然,并无自己想象中的心虚之态,或许是误会了他们?许惊弦只好硬着头皮道:“前方并无人迹,只有五里处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那里来的。请问大师是为了南宫静扉而来么?”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与南宫施主是何关系?难道他已不治身亡了?”

“我与一位师长在途经土堡时已经救醒了他,他此刻大约早离堡而去,大师此行只怕是要扑空了。”

老喇嘛的脸色微变,闭目口念佛经。而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着许惊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宫静扉的能力。

许惊弦心知有异,依稀记得南宫静扉曾提及自己遇见过某位高僧之事,便开口问道:“大师可是来自法晴寺,法号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称佛号:“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许惊弦灵机一动,隐去身份:“在下吴言。”

他听到老喇嘛的身份与南宫静扉所说相符,原本对南宫静扉的怀疑倒是淡了几分,暗笑自己的疑心太重。

就听那寂源大师道:“并非老衲不相信吴施主,而是此事事关人命,烦请吴施主与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许惊弦实不愿再回去见到鹤发,便摇摇头道:“大师若不信在下之言,尽可前去查看。不过据我所知,那南宫静扉一意求死,大师如何会知道他命在旦夕,从而及时赶去相救?何况那‘惜君欢’的解法神妙,大师又怎能得知?”

“‘惜君欢’是什么?恕老衲愚鲁,不明吴施主言语间的深意。”许惊弦觉出蹊跷,便将南宫静扉服下“惜君欢”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鹤发遇见,再以浓醋调配盐水,用节奏古怪的鸣金之声唤醒南宫静扉之事尽数说出,只是隐瞒了有关御泠堂的情节。

寂源大师听毕许惊弦的解释,面色越来越凝重,喃喃道:“听吴施主所言不似逛语。如此看来,我们都上了南宫施主的当?”

许惊弦问起情由,方才知道原来南宫静扉之言虽然部分属实,有仍有许多地方却是胡乱编造的谎言:他的确是在附近几里外法晴寺中遇见了寂源大师,但时间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个月之前;也并非是寂源大师瞧出他心怀死志,而是他主动告诉寂源大师心怀“求死”之志;至于那座无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将至完工之际,却传闻堡中闹鬼,就此废弃的,之后南宫静扉接手过来,找来工匠完成余下工程,虽然看起来是新建而成,却只耗时半个多月而已,绝非按他所说捐资而建;南宫静扉自承年轻时罪孽深重,只为求得心中平安,他还声称得到某种灵药,可测试内心灵魂的清白,若已赎回往日罪孽,即可被异法救活,不然就此坠入轮回地狱;他捐赠法晴寺许多银两,同时将解治“惜君欢”的古怪方法教给寂源大师,嘱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寂源大师苦劝无用,还道南宫静扉死志坚决,只好勉强从其所言…

许惊弦听了寂源大师之语,大感惊讶。他万万料不到南宫静扉居然工于心计至此,寺庙、人名等细节处丝毫不改,而事情的经过却千差万别。纵然有人稍有疑问,只要去法晴寺打听到寂源大师的名字,多半便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许惊弦无意间遇见了寂源大师,方揭破了南宫静扉的谎言。可是,以鹤发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又怎么会忽略此事?难道是他与南宫静扉十六年不见,乍见故人欢喜之余便疏忽了么?还是鹤发明明心中起疑,却不愿再沾手御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许惊弦蓦然一震,想到了那棺盖上的古怪花纹。童颜甚至几乎因此拔剑伤了恩师,再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纹时的心情,虽然感应不如童颜强烈,却十分清楚地体验到心中涌出一份淡淡的依恋与信赖之感。或许鹤发便是受此影响,从而对南宫静扉的话语深信不疑…

自己是否是因为只是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而并未眼见花纹,所以才生出怀疑呢?

那个花纹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会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杂念?鹤发口中所说的“摄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神秘花纹果然有摄魂消魄之效?白石以此作为流星堂的标记,其中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与御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关系?

许惊弦越想越是心惊,整个事件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但他却根本瞧不出南宫静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么。

寂源大师心怀仁念,虽是疑虑丛生,仍是坚持要去土堡。

当下,许惊弦在辞别寂源大师与一众喇嘛后,暗忖南宫静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会依鹤发之言回到御泠堂,记得他曾提起东南方二十里处有御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或许能查出南宫静扉的真正目的。

于是许惊弦便往东南方行去。风雪虽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艰难,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他方才来到一座巨大的山脉之前。

山麓连绵,天宇昏暗。整个山脉都被厚重的冰雪覆盖,仅能分辨出一个个起伏的山谷与雪峰,全无道路。

许惊弦略有些沮丧。看此情景,纵能肯定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然而偌大的山脉中亦根本无处找寻。他放眼四望,周围白茫茫一片,不见半个人影,打声呼哨,放出扶摇,只盼凭着雷鹰的锐利眼神能够有所发现。

正踌躇间,许惊弦忽听到空中的扶摇发出长鸣,表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中发现敌情。他连忙赶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两道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旧无人,但许惊弦心知扶摇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鸣叫,暗暗提高警惕。抬头望去,雪峰高耸,白雪反射下的阳光格外刺眼,令他几乎流下泪来,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只好再细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两人——一串靴印稍浅,另一串似是麻鞋留下的,足印较深,看来应该是两人一前一后分别来此,只是高原气候反常,落雪时大时小,无法判断出足迹究竟是何时所留。

许惊弦记忆力极强,几乎过目不忘,隐约记得南宫静扉穿着长靴,那串靴印极有可能是他留下的,但对于那一串麻鞋脚印,许惊弦却毫无头绪。

锡金人极少穿麻鞋,难道此人是从中原千里迢迢而来?而高原上本就人烟稀少,这里又地处深山,人迹罕至,南宫静扉与那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此处,绝非巧合。

两串足印皆延续至山谷深处,许惊弦便沿着足印往前寻去。虽然隐隐觉得南宫静扉的图谋不小,若是发现有人跟踪,必会杀人灭口,但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山谷中积雪犹深,稍有不慎,便会陷人雪洞之中。许惊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着足印前行。山谷狭窄,夹在左右两座雪峰之间,恍如行走在狰狞怪兽的大嘴中,一股躁腥之气直扑鼻端…

许惊弦忽生警觉,扬手拔剑。那种令人惊惧烦闷的气味并不是他的错觉!

——一个灰衣人正赫然立于十步之外,手持银链飞铊,右腮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蜡黄的脸容上杀气满面,正是香公子!

许惊弦何曾想会在此处遇见这个煞星,心头一沉。跨步前冲,抢先一剑刺他右胸。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眼见长剑刺来,并不闪躲,右手持银链一端,肘臂如若风车般疾速缠转了两圈。将飞铊疾射而出,如影随行般紧蹑许惊弦而至,惊心动魄的“呜呜”之声响彻山谷,闻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势。

许惊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线的关头,只要自己稍有犹豫被香公子缠住,再也难以脱身。一横心使招苏秦背剑,长剑贴在后背上准备硬接飞铊重击,脚下踩着忘忧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抢先一步冲入那裂缝中。但飞铊飞至半空忽又一滞,变向绕开许惊弦,后发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声巨响,整个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积雪纷扬而下,那道裂缝霎时已被填堵住。许惊弦反应快捷,一脚踢在山壁上,借力侧跃,避开落下的碎石,同时防备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正在此时,忽听谷外马蹄声如雷响起,一人策马飞来,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香公子抬头望去,面现惊讶,喃喃道:“他怎么来了?”许惊弦已猜到来人就是那个精通各式兵器的无名老人,不过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不知他为何相救,竟宁可与香公子反目。他头也不及回,发力狂奔,一面寻找藏身之处。

许惊弦一口气跑了将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处。却骤见前方已被山壁拦住去路。三座高峰恰好汇合于此处,再无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达百丈,悬雪挂冰,难以攀爬,竟成绝地。

许惊弦定下神来,搜寻逃生之路。他注意到起初发现的那两串脚印正是在此处消失,心想莫非那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仔细观察之下,立知究竟。只见左首那雪峰上有几块突起的岩石沿着山壁次递而上,浑如石蹬,应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达秘地。那些岩石嵌于山壁里,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绝难发现,但上面留下的脚印却泄露了天机。

香公子与无名老人赶到,看到许惊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脸色微变。这里地处荒山,人迹罕至,所以他并未考虑清除足印,何曾想许惊弦会寻来?这小子人小鬼大,机灵跳脱,若再不尽早解决了他,一旦对无名老人说出南宫静扉之事,岂不多生事端?想到这里,陡生杀心。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飞铊尾随许惊弦,钉向他的后心;而无名老人则是怒吼一声,横身往那飞铊上迎去。

一道灿若炎阳、却又寒凉沁骨的光华蓦然从无名老人掌中闪过。神剑显锋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