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老人家你到底是谁?我…我好象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师伯?”

香公子在房内一直偷听到两人对话,冷笑道:“小子你别中老头儿的奸计,他不过是端木山庄的一个老骗子而已。”

许惊弦恼香公子侮辱无名老人,反唇相讥:“像你这种眼中只有银子、滥杀无辜的冷血杀手,比骗子还不如。”

无名老人大度地摆摆手:“老夫平生最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中却做下无数坏事的伪君子,相较之下,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手段虽然毒辣,好歹是个真小人。”又故做神秘地在许惊弦耳边悄悄道,“老夫也看不惯香公子那趾高气扬的嘴脸,但他总算还是个有原则的人,滥杀无辜这罪名倒是落不到他头上…”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看似耳语,却足可让香公子听到。

无名老人的话似贬似褒,香公子亦不好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你是怕本公子恩将仇报真宰了那小子,所以才故意用话套住我吧。”

无名老人大笑:“恩将仇报这个词用得极好。只要香公子先承认有恩情,是否以仇相报老夫就管不着你了。”

“本公子向来我行我素,岂会受你的激将之法?只要那小子惹我不高兴,管他有恩无恩,照杀不误。”

“高兴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此强词夺理,十足伪君子嘴脸,枉老夫还当你是个真小人。”

“你怎么认为无所谓,本公子傲慢惯了,从不屑人言。”

无名老人转向许惊弦,语重心长地道:“师侄啊,你可要记住,傲慢是掩盖怯懦与恐惧的伪装,千万不要被它吓住了。”

香公子愤声道:“休得倚老卖老,本公子懒得与你废话。”

许惊弦听着无名老人与香公子一番斗嘴,虽然事关自己的生死,亦大觉好笑。老人家大概是唠叨惯了,言语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甚至颇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但香公子竟也会与之舌辩,全无杀手的冷酷作派,一时竟觉得他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亦可爱了许多。

无名老人等了一会儿,见香公子果然再不出声,亦没了兴趣。转过脸来望着许惊弦:“其实香公子也没说错,老夫在端木山庄做的正是骗人勾当。”

“哦,不知老人家做的是什么事?”

“那些来到端木山庄求购的大多是京师里的王公将相、皇室贵族,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对于他们来说,普通的宝物根本不瞧在眼里,只要那些奇珍异玩,有些人更是指名点姓欲购一些失传已久的宝贝。端木山庄虽是藏宝万千,但那些传说中的宝物皆可遇不可求,哪能轻易搜寻得到?为投客人所好,便由此产生了一个秘密的职业——赝品师。而老夫,就是端木山庄超一流的赝品师,由老夫手里出来的东西虽是赝品,却比真品还要真,绝对无人能看出破绽。”

许惊弦大是好奇:“那万一真品又现世了怎么办?”

无名老人泰然自若:“端木山庄就是最权威的鉴定师,就算是真品,非说你是假的,又有谁敢置疑?”

“可是,那些出了大价钱买了赝品的人,岂不是冤枉?”

“冤枉?!”无名老人冷笑道:“这本就是个黑白混淆、颠倒是非的世间,那些牢狱里被冤枉的无辜百姓还少了么?有人妻离子散、背井离乡,有人甚至丢了性命,相比之下老夫所作所为又算什么?何况那些花钱买赝品之人全是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不害他们又害何人?每当看着那些名门望族拿着赝品恬不知耻地四处炫耀,老夫就觉得解恨…”许惊弦听无名老人的言语间颇有悲愤之意,猜想他以往必是受过天大的冤枉,眼中闪过同情之色。

“老人家一般做什么赝品?字画还是古玩?”南宫静扉被无名老人的话引出了兴致,从房中走了出来。

“嘿嘿,无论字画、古玩,甚至武林中的神兵利器,老夫皆可乱真。”

听到此处,香公子再也忍不住发话道:“原来你弄坏了本公子的兵器,打算赔个假的敷衍了事。”

“呸!”无名老人啐道,“老夫给你重做个飞铊,只会比你原来那三流的货色好上万倍,你若瞧不起,便另请高明。”

香公子素知端木山庄之名,对无名老人的能力毫无怀疑,嘿嘿一笑:“本公子自然信得过老人家的手段,毁我兵器之仇,就此一笔勾销吧。”

许惊弦万万料不到香公子如此表态,再看到南宫静扉像个学生一样坐在无名老人身旁听得入神…心想原来同困于绝地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有这样微妙的变化,不禁大笑起来。

香公子极是敏感:“你笑什么?”

许惊弦心情极好,似乎也不怕他了,笑嘻嘻地道:“香公子新得神兵利器,我是替你高兴啊。”伸手掩口在心里不停偷笑。

南宫静扉一脸虚心,向无名老人请教。无名老人来了兴致,毫不藏私,将制作赝品的种种方法和窍门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制作赝品首先要区别出宝物的价值何在?譬如传闻中的南海龙珠,大如鸡卵,夜光如炬,但若找不到相当大小的夜明珠,纵然造假的技艺再好,亦无法取信于人,再如龙泉、湛渊等名剑利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你拿一块破铜烂铁,纵是吹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在这等情况下最重要的是材料;而那些具有历史价值的古玩,相应来说就好办得多,一张破席子可以说是孔子周游列国讲学时的坐席,一根烂木棍也可以说是老子拄过的拐杖,几块石头刻上字,便说是赵匡胤与陈抟老祖争枰天下的棋子…”

许惊弦听得好笑:“这些东西也有人要么?”

“嘿嘿,你有所不知,有些富家子弟祖上无功无德,便借此炫耀家世,以图在京师博个功名。不过像这些不入流的赝品,老夫是不屑去做的。制作赝品中最难的是字画,描摹之作若无古人的笔风画意,便是废品;而最难的还是那些印章、纸张与墨色的翻新之术,既不能太过陈旧以致毁了字画,又不能一望便知是新迹,须得恰到好处。纸张要先用数层新纸叠压,然后以矾石抹于外层,再用谷雨时分的雨水与数种药材按量调和成药水,细心涂刷,药水浸入字画的时机要掌握得极好,稍有错失,便前功尽弃;墨迹则可用香灰敷盖,那焚香必要选取上等檀木所制,香灰的温度亦要恰如其分,以香灭两个时辰内为佳;最讲究的就是印签,必须用处子采来的新茶三泡之水,混以药物,再加上六分熟铁锈、三分青铜绿与一分银汞,将这份药水隔着一层楠木薄片渗于印签之上,再陈于荫凉处七七四十九天方成。经过这些复杂的工序之后,做出的赝品直逼真迹,再暗中在江湖上散播流言,比如古时某个大画家的墓地被盗,某个收藏真迹的富豪家中失窃等等…等时机成熟了,赝品粉墨登场,请个有名的饱学之士品评一下,谁还能不信以为真?”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诡诈之术,但听老人娓娓道来,其中实是大有学问。

许惊弦挠挠头,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可是,对于这些晚辈一无所知,老人家却为何说与我是同门?”

无名老人哈哈大笑∶“你当老夫天生就是制作赝品的骗子么?这些只是兵甲派中最不起眼的雕虫小技而已。”“专铸神兵利器的兵甲派!”香公子从房门中走出,惊叹道,“据说兵甲派所铸之兵器宝甲无一不是精品,本公子还以为这是早已失传的一家门派,想不到老人家竟是其传人,倒是失敬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无名老人目蕴神光,傲然道∶“兵甲派第十六代传人斗千金!”昔日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炼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事后楚王恐干将替他人铸剑,传召入宫秘密杀之。但干将见楚王之前已料定必死,便只带雌剑献于楚王,雄剑则留交莫邪。其时莫邪已有身孕,生下一子,其名为赤,赤为报父仇,自刎而亡。遗子传其铸剑之术,便是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而莫邪见丈夫与爱子皆因铸剑而死,便改而研究铸甲之术,所以兵甲派每一代只传两名弟子,一人铸兵一人铸甲。

在江湖传闻中,兵甲派是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据说位于江北流马河,却从无人找到真正的地点,亦极少见到其传人。想不到端木山庄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赝品师,竞然就是兵甲派的嫡系传人。

兵甲传人所铸之物无不成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九年前明将军挥兵攻下塞外的冬归城。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便是冬归城的大将,城破兵败后,许漠洋在伏藏山中得到昊空门长老巧拙大师传功,又赐他—柄拂尘,其后许漠洋与兵甲传人杜四,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关中无双城传人杨霜儿,四大家族长老物由心、暗器王林青等人在塞外相遇。杜四凭着昆仑山之千年桐木、天池之火鳞蚕丝、上古大蠓之舌灿莲花、渡劫谷之锁禹寒香、笑望山庄引兵阁之定世宝鼎,集五行三才之力,再加上杨霜儿的“补天绣地针法”穿针引线,终于炼成了那一把神鬼皆惧的偷天弓!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与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决战于泰山绝顶,虽然暗器王一战身死,明将军却直承武功不敌。如今那一战已是每个江湖人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暗器王是每个怀着梦想的少年心中的偶像,而那一把偷天弓,亦成为了这个时代中最具传奇的神兵利器!

不过炼制偷天弓之事极其隐秘,江湖上只知其威力巨大,却几乎无人知道其乃是兵甲传人的杰作。

“兵甲派!”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杜四炼成偷天弓后死于京师八方名动中“登萍王”顾清风之手,临终前把兵甲派秘籍《铸兵神录》交绐了许溴洋用以制作换日箭,许漠洋随后传于许惊弦。斗千金这名字倒曾听许漠洋提到过,但只知是杜四的师弟,师兄弟二人意见不合分道扬镳,杜四原是铸甲,正因与斗千金赌气所以才转而铸炼成那千古神兵——偷天弓。

昨日在土堡中乍见斗千金亮出奇门兵刃——螯,许惊弦一时脱口说出了《铸兵神录》中的字句。《铸兵神录》从不外传,斗千金一听之下,便已认出许惊弦乃是兵甲派的传人。

斗千金望着许惊弦缓缓道∶“你既然知道《铸兵神录》,必是四两师兄所传?他如今可好?”

“四两师兄?老人家所说之人可是杜四?”

“原来四两师兄竟然改名叫杜四了。”斗千金古怪一笑,“老夫虽然人门稍迟,名份上是他的师弟,但年龄比他略长,你若是他弟子,仍要唤老夫一声师伯才是。”

许惊弦心想自己从小熟读《铸兵神录》,虽非杜四亲授,却从中受益良多,虽无拜师之礼,亦可箅是兵甲派的传人。想不到竟在这里与斗千金相识,又蒙他从香公子手下相救,或许冥冥之中,正是义父的上天之灵在默默眷顾着,才令他化险为夷。念及义父,许惊弦眼眶微红,对斗千金更觉亲近,翻身跪倒磕个响头∶“师伯在上,请受师侄一拜。”

斗千金坦然受了许惊弦一礼:“老夫昨日听你吟出门中秘籍的字句,便知你是同门弟子。只不过老夫与四两师兄一向多有嫌隙,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不愿搭理你。”又转头对香公子道:“说起来倒要多谢香公子,若不是今日你对师侄下毒手,老夫只怕亦不会与他相认。兵甲传人,岂容人轻侮门庭?”看来老人虽是性格固执倔强,却十分自豪于兵甲传人的身份。

香公子嘿嘿一笑:“四两拨千斤,你们师兄弟果然是天生的对头”

“你哪知我门下的规矩?兵甲传人一生最多只准炼制三件神器,而且两名弟子分别炼制的神兵宝甲将要互拼分出高下,胜者方可接承兵甲派掌门之位。神兵利器难得,数十载方可功成,铸兵铸甲的两名弟子一辈子方可分出胜负,所以兵甲派虽有上千年的历史,却只传至十六代”

南宫静扉叹道:“兵甲互拼?那岂不是必毁其一?”

斗千金白他一眼∶“若非独一无二的神器,岂不是毁了兵甲派的名头?”他扶起许惊弦,神情忽冷:“四两师兄既然收下弟子,想必已铸成宝甲!倒要看看能不能抵得住老夫的显锋剑!”

许惊弦叹道:“他九年前便已死于塞外…”

“什么?”斗千金面色大变,“四两师兄死了?是何人杀了他?”兵甲派中门规森严,两名弟子未铸就神兵宝甲之前不得走动江湖,所以当年杜四隐于塞外,在沙漠边开一家小酒店,而斗千金则化身为端木山庄的的赝品师。他师兄弟几十年不通消息,而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炼制偷天弓之情由。直到今日,斗千金才听到杜四的死讯。

许惊弦道:“杀他之人乃是‘登萍王’顾清风,已被暗器王林靑当场射杀,但杜先辈临死之前将《铸兵神录》传给了我义父。所以晚辈虽未见过杜先辈,但亦箅是兵甲派不记名的弟子。”

香公子熟知江湖典故,立知原由,脱口惊呼:“原来那把偷天弓竟是兵甲传人所铸,怪不得如此犀利!”

斗千金眼神一黯∶“想不到四两师兄九年前就已炼成了神器,看来老夫还是输了一招…”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脸色一片茫然,忽然落下泪来,口中只是喃喃道,“四两师兄死了,四两师兄死了…”

许惊弦亦觉得心中伤感,劝道:“师伯不必太过伤心…”“伤心个屁!”斗千金大喝道,“兵甲门人一生以炼制神器为荣,偷天弓名震江湖,四两师兄虽死犹生,老夫只有气恼与忌妒,何来伤心?”

许惊弦不知他师兄弟到底行何过节,只好默然不语。

好一个杜四两,不铸宝甲偏铸神兵,莫非就是要气死老夫么?嘿嘿,四两拨千斤,师父给我们起的名字大有深意,分明是不看好老夫的能耐,老夫就偏偏不服气,非要与四两师兄一较长短。老夫穷一生之力方铸成显锋剑,就为了争这一口气,事到如今,四两师兄竟已死了?斗了了辈子,连最后—面都见不到,叫老夫情何以堪?这个掌门,不做也罢…

斗千金口中虽硬,老泪纵横,收拾不往。他郁火上涌,看来与杜四之间实是大有情谊,只是为了自身的荣誉才争执数十年。

许惊弦连忙上前替老人捶胸,斗千金一把推开他:“老夫病残之躯,本就了无生望,倒不如就此随四两师兄而去,”

许惊弦见斗千金伤感若狂,手足无措,反倒是香公子好离劝道∶“亡者已逝,还请老人家节哀,”

斗千金瞪眼道:“你不用猫哭耗子,老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给你重铸飞铊,总是要完成诺言后再死。”香公子本是一番好意,被斗千金如此一说,倒似是另有图谋,气得面色发青。念及兵甲传人铸兵之祌奇能力,勉强压住火气∶“你这老儿来果真不可理喻,返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