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一震:“师侄才疏学浅,岂敢有妄念?”

斗千金喝道:“你忘了老夫的话么?欲得本门神兵利器,才情并不重要,唯有缘、有德者居之。你得四两师兄所学,又与老夫在锡金相遇,可谓有缘;而听你方才回答香公子三个问题,亦显示了少见的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老夫年纪虽大,一双老眼却不昏花,瞧得出你内心宅厚重情,分得清善恶是非,足有资格得到此剑!”

许惊弦不由怦然心动,有此神兵在手,当可弥补自己的内力不足。但转念一想,仍是摇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剑锋芒太胜,被人窥见,必生觊觎之念,师侄武功低浅,自问无力相护。”

斗千金不以为然:“你能面对宝物而不生贪念,可见老夫并没有看错人。兵甲一派,从来只为他人作嫁衣,只要行得正立得端,便可持掌本门神兵。如此神物,夺天地之造化,用以行侠仗义事半功倍,而即便落入坏人之手,以之行恶,事后亦必打报应。”

许惊弦深恐有负斗千金所托,只是推辞。斗千金也不多言,收剑人鞘。

香公子一直未现身,到了午间,南宫静扉拿来些干粮,又故意找些话说,言语间隐有讨好之意,许惊弦不齿他为人,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只是注意到南宫静扉临走前眼珠不断乱转,不知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日不知不觉过去,明月从东天升起,洒落清冷的光辉。星子在峰峦间浮动,几片淡淡的流云游离于山野与积雪之间。

许惊弦独自坐在洞口,寒风掠过他的发,拂动无数心事:他回想着那些在生命中逐一出现的人,义父许漠洋、日哭鬼、暗器王林青、虫大师、水柔清、花想容、宁徊风、鬼失惊、嗅香公子、愚大师、黑二、宫涤尘、明将军、何其狂、淸幽、水秀、蒙泊国师、多吉、白玛、桑瞻宇、鹤发、童颜…直至斗千金、香公子与南宫静扉,他们不但开启了他的视野,带给他一个全新的江湖世界,令他感觉到快乐和兴奋、痛苦和悲伤,使他体验到种种生命里的领悟,也让他从一个清水小镇无忧无虑的孩子变成了被豪情义气、快意恩仇、尔虞我诈、阴谋诡计所包围的江湖少年。

过去三年里,他的心被深沉的仇恨占据着,每一天都会在练功之后疲累的间歇里默念着仇敌的名字,逼迫自己努力奋进。身处人群之间,却是孤独而寂寞,他可以与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却很少对别人提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汹涌波涛一遍遍冲击着他心灵的堤岸,无法控制,只可压抑,直至最终的渲泻或是崩溃。

而今晚,或许是被斗千金一语点醒,他终于卸去了心头的那一块大石,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江湖不过试炼场!每一次争斗都是一个擂台!来自于《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经过数年的蕴藏与沉积,终于在许惊弦的心里被全面激发起来。

他依然会被情义所打动,因仇恨而愤怒,但不会再受其困扰。在直视自己内心的问时,他亦可以直视自己的心魔。

——奇迹,只厉于相信奇迹的人们。

“没有风雪的高原冬夜,总能让人在寂静中感觉一种隐藏着的愤怒。”香公子不知何时来到许惊弦的身旁,似自言自语般道。

“风雪并非缘于髙原的愤怒,而是来自高原本身的力量。”许惊弦轻声道,、他没有因为香公子的乍然出现而惶恐不安,犹如面对知交好友般心平气和∶“这种力量的展示也并非针对你我,只不过是长久积蓄后的释放。”

香公子不由吃了一惊,许惊弦平静的叙述中隐含着某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浑如老僧机锋。在这个少年身上,似乎也隐藏着一种沉默的力量,令他自惭形秽,甚至还有些许的惧意。^

香公子长吸一口气,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在深夜长时间冥想是最危险的,会让你在各种各样的联想中错过正确的判断陷入泥沼。”

许惊弦微微一笑:“有一只小鸟,被关在一个笼子,笼子里一面被黑布遮盖,另一面则朝向阳光。黑暗的那一面有出口,而透着光亮的一边却被木笼所阻,你猜小鸟会怎么做?”许惊弦抬头望着香公子,眼神清澈:“它会一遍遍飞往光明,而绝不会尝试一下黑暗的出路。或许你会觉得它很笨很蠢不懂变通,但那就是小鸟生活的方式,无怨无悔。”

香公子忽然觉得很生气,他曾经让无数人在自己面前恐惧、乞求活命,却无法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忽视。而从许惊弦的眼神中,他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了这种忽视,仿佛他并非可置许惊弦于死地的敌人,而只不过是对方一道随时可以跨越的障碍。

杀机在香公子眼中泛起:“你不打算提出你的第三个问题了么?”

许惊弦摇摇头:“也许以后会问,但现在,我尽量不给你杀我的理由。”

香公子暗暗一凛,杀气忽泄。许惊弦不但可以读出他内心所想,而且似乎还掌握着他情绪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在挑战他自制力的同时又用看似示弱的言语缓和着他的愤怒。尽管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在刹那间夺走这个少的性命,却又矛盾地觉得自己在这一场无形的对决中已完全处于下风。

“扑棱棱”一声响,扶摇从洞口飞入,将鹰喙中含着的一只野兔扔在许惊弦面前,邀功请赏般用翅膀轻蹭着许惊弦的手臂。

许惊弦捡起尚在血泊中痉挛的野兔,同情地叹了口气,掷给香公子:“香公子想必已厌烦了那炒面的味道了吧,不妨尝尝这个。”

香公子怔然接过野兔,顷刻间他感应到这个少年和雄鹰、浮云、天空合为一体的协调,而自己却是如此地格格不入。良久后,他才吐出一句话∶“你最好绐本公子记住,今晚是这只鹰救了你的命。”

许惊弦一笑不答,但他的心里十分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杀乒分两种,一种是疯狂的,一种是理性的。疯狂的杀手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甚至赔上性命也在所不辞,他们的刺杀行动往往是随时机而动,一成机会就足以让他们冒险,就像那些飞蛾,明知会烧断翅膀,也要争先恐后扑入火中;而理性的杀手则会谋定后动,他们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出手,并非顾惜性命,而是每一次出击都建立在对本身实力的自信上,绝不盲目。香公子无疑属于后者,而你似乎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斗千金含笑望着许惊弦,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但理性的杀手也是最难对付的,我们可以一次次试探他,直至让他心浮气躁之下露出破绽。可是如果他的忍耐力远超我们的想象,等到他真正决意出手的时候,恐怕就为时已晚。”

斗千金胸有成竹:“第一,防患于未然的最好方法就是提高自己的实力;第二,老夫不会让你等到他决意出手的那一刻。”

“难道师伯已有了相应的计划?”

斗千金莫测高深地一笑∶“计划虽已成型,但尚需完善。再过得几天,便可见分晓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度过的。四人身处险境,自顾不暇,彼此倒能安然相处,再无冲突。香公子对许惊弦与斗千金不理不睬,偶尔在洞口边观望良久,但面对积雪封山束手无策,只得锁着眉头离开;而南宫静扉除了每日中午与黄昏时分固定分配食物外,平常时刻闭门不出。不过他先后服侍二代御泠堂主,烹饪之技颇佳,扶摇叼来野味便由他下厨烹调,味道果然鲜美,令斗千金赞不绝口。

不知不觉过了三四天。这日午后,许惊弦正与斗千金在洞口边抚弄扶摇,言笑甚欢,香公子来到他们身旁,默然看了半晌,忽大喝一声:“你二人当这养老之处么?”

斗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提醒得好,老夫踏遍三山五岳,唯觉此地风景最佳,果然适合做埋骨之地。”

香公子提掌将洞口一块大石拍得粉碎∶“老匹夫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第八章 悟魅青霜

许惊弦本以为两人又要斗嘴,乐得观战,但听香公子出口不善,远非平日据理力辩之态,心知不妙,看他神色阴沉,满脸焦躁,发掌力道十足,知道这蛰居不出的生活已令他的忍耐力达到极限,即将爆发。

斗千金亦不动气,斜睨香公子一眼:“老夫知道你呆得气闷,莫非打一架才可消火。”

这一句犹如火上浇油,香公子暴跳而起,手按腰侧刀柄:“本公子就等你这句话,有种便来吧。”他的飞铊已毁,那间陈放兵器的石室里虽然应有尽有,却无飞铊,只好挑了一把厚沉的长刀防身。

斗千金却摆手摇头:“老夫一大把年纪,才不与你赌这口气。何况刀剑无情,万一老夫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替你打造飞铊?”

香公子恨得牙痒:“既然惜命,就不要口放厥词。”

斗千金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想打架容易,就与老夫的师侄切磋几招吧。”

香公子不屑道:“他完全不是本公子的对手,不过是送死,何言切磋?”

许惊弦心头不服,欲要开口,却见斗千金对自己暗暗打个眼色,猜不透老人到底有何用意,强忍不语。

斗千金悠然道:“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习武之人一旦懈怠,武功不进则退。嘿嘿,看来香公子认定自己是无法重回江湖了,不练也罢。”

“放屁。若是本公子三招两式要了这小子的命,老人家可莫要心疼。”

“那就算了,老夫好不容易有个师侄,可不想他坏在你手里。”

香公子目光闪动:“也罢,反正左右无事,便让这小子陪本公子练练。放心,本公子自会手下容情,不会害他性命。”

斗千金瞧破香公子心里所想:“香公子是否打算假意收手不及,废他一条胳膊,或是断他经脉,暗地出一口恶气?”

香公子也不否认:“那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老夫倒是相信他足有能力自保。”斗千金回头对许惊弦吩咐道,“显锋剑可不能交给你,去那间石室找个趁手的兵刃吧。可要记住,万一有何损伤,那也是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命苦,不可埋怨香公子。”许惊弦不知斗千金为何任香公子暗下毒手,但他心高气傲,当然不会求敌人容情,径去石室。

香公子反觉不解,低声问斗千金:“你真不怕本公子对他施辣手么?”

斗千金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在香公子耳边低声道:“你若废了他,下次再想发泄便去找南宫静扉试招吧。”

香公子一怔,这才明白斗千金的用意,他在洞中这几日憋得难受至极,比武切磋的提议正中下怀,确是不愿一场拼斗下来就失去了对手。暗忖许惊弦逃不出自己手心,不如假意放他一马,慢慢消除其戒心,待春暖雪融脱困之时再一举杀之。

许惊弦选了一柄长剑,由石室中出来,与香公子相隔五步相视对峙,斗千金则在一旁观战。

许惊弦只道香公子必会借机下重手,摆出帷幕刀网的起手式“抱残守缺”,静待对方出招。御泠堂的武功一如其行事风格,先于暗处找出敌人的破绽,再伺机寻隙出击,无论是帷幕刀网还是屈人剑法,皆以守御为重。这一式“抱残守缺”尽得精髓,剑柄凝于胸口不动,剑刃荡起大大小小几个圈子,护住全身几处要害。

“不对不对!”斗千金忽然上前,劈手夺下许惊弦的长剑,摇头叹道:“你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学得三脚猫的功夫,不伦不类,真是辱没门户。”

许惊弦摸不到头脑:“师侄何处做错了?请师伯指正。”

斗千金哼道:“明明拿着长剑,为何要用刀招?”他深谙各式兵器施用之法,一眼就瞧出这招“抱残守缺”乃是出于刀路。

许惊弦如实道:“师侄觉得这一式刀法防守得当,不给对方可趁之机…”

斗千金截口道:“既然是用剑,就要有用剑的样子。招式再好,发挥不了兵器之长处,徒劳无益。”说话间手持长剑,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式,“看好了,这才是剑道防御之法。”

许惊弦定睛望去,只见斗千金剑柄提至喉间,剑刃微垂,凝立如山。姿态虽是稳若磐石,但剑刃高举,下盘全是破绽。

斗千金道:“你以剑施刀法,却全然忘了剑与刀的不同。刀身厚重,尽可挡住对方重击,但剑身轻薄,乃是最弱的一环,忌以之硬接,反倒是剑柄坚固,可用来护住喉头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