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公子不耐烦道:“要打便打,你当本公子是陪练么?何况老人家这一式也未见高明,若强攻左胁,又该如何防御?”

斗千金一剑在手,神情傲然:“剑本就不是用来防御的。你若攻老夫左胁,必将先踏右脚,这一剑便会钉在你的足上。”

香公子冷笑:“那也要看老人家是否有足够快的出剑速度。”

斗千金点头道:“这一句算是说到要害了。用剑之道,最讲究速度,火候不足,纵有名剑在手,亦如废铁。刀胜于力,而剑只胜于快。真正的剑客决不会花时间去研习如何防御,而是着重于抢先进攻。这并非战略上的要求,而是剑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所谓剑招,或是引敌露出破绽的诱饵,或是声东击西的幌子,关键是你能不能让你的剑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真正的剑法便只有刺中敌人身体的那迅捷一击。”

香公子击掌而赞:“想不到老人家不但可铸兵,居然还是一名剑学大师。”神情里已多了一分敬重。

江湖上使剑者何止万千,每一门剑派皆有其独门研究,但能像斗千金这般寥寥数语便把剑道说得如此透彻,确不多见。

斗千金将长剑递于许惊弦:“记住老夫的话,不要辜负你的剑!”

香公子闷了几日,被斗千金一席话说得技痒难耐,不等许惊弦摆好架式,抢先攻来。许惊弦不再以剑做刀,老老实实地以屈人剑法相抗,偶尔夹杂几式许漠洋传给他的啸天剑法。许惊弦气恼香公子瞧不起自己,并不采用游斗之术,而是扎稳马步紧守原地,不过他虽是谨记斗千金之言,但在香公子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之下,莫说伺机反击,勉强防御都是岌岌可危,更谈不上发挥长剑快速攻击之利。

幸好香公子失了飞铊,并不完全适应手中长刀,而许惊弦虽是内力不足,但防御时自然运用出蒙泊国师残留的真气,虽处下风,却也并非香公子所言三招两式便能击溃。直斗到第十二招时,香公子长刀反撩,划中了许惊弦左臂,顿时鲜血淋漓。

其实香公子这一刀本可直接卸下许惊弦的左臂,但最后关头手腕收力,刀锋忽抬,仅仅削去了一小片皮肉。

斗千金瞧得清楚,知道香公子手下容情,暗喜得计,大叫一声:“且住,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香公子一脸不快:“本公子筋骨都没有松活开,如何能停?”

斗千金笑道:“这小子武功太弱了,莫说是你,老夫也极不满意。且待老夫好好调教一番,明日再与你争个高下。”

香公子不由失笑:“临阵磨枪,又能有多大用处?”

“嘿嘿,明师之下必有高徒,包管下次让你大吃一惊。”

香公子对许惊弦讥讽道:“那日在山脚下,你东逃西窜倒还能多撑几招,希望明日能放聪明些,也好替本公子助兴。”

许惊弦不睬香公子的冷嘲热讽,默然包扎伤口,暗恨自己武功不济。

斗千金大手一挥:“管教徒弟的事就不劳香公子操心了,你若想偷听本门秘学,便厚着脸皮留下吧。”

“胡说八道,谁稀罕听你误人子弟之言。”香公子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斗千金盯住许惊弦,正色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揎长的武器。若让你挑选一样最喜欢的兵刃,你会选什么?”

“是否我选择任何兵器,师伯皆可传授相应的使用诀窍?”

“唔,看来你只是由义父代四两师兄传业,对本门之事并不了解,只知有《铸兵神录〉,却不知有《用兵神录》。”

“《用兵神录》?那是什么?”

“天下门派,各有所长,唯有本门弟子精于百兵。欲善其利,方善其器,懂其用而通其理,通其理方铸良器。只知铸兵而不知用兵,岂非本末倒置?又怎算得上是兵甲传人?”

原来兵甲派的秘笈除了《铸兵神录》之外,另有一本《用兵神录》。《铸兵神录》遍述天下各式兵刃之性能,《用兵神录》则相应地分析施用之法。江湖上的普通门派对兵器的研究着重于招式,而兵甲派却从兵器本身的形状、重量、质地等角度出发,另辟机杼,创出独特运用之法。那一日斗千金在土堡前先后换了十余种兵刃,皆可运用自如,并非他对每种兵器都浸淫数年,而是因为兵甲传人掌握了每种兵器的基本属性,对其性能了如指拿,所以才能尽展百兵所长。听了斗千金对兵甲派武学的解释,许惊弦垂头思索。如果天下兵器任由挑选,他的第一选择自然是弓,但随之想到了死去的暗器王林青,不禁黯然神伤,终于抬首道:“我选剑!”

斗千金沉声发问:“那你可知用剑之最高境界是什么?”

“典非是人剑合一?”

斗千金口吻不屑:“所谓人剑合一,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人就是人,剑就是剑。那些自诩人剑合一的家伙,要么胡吹大气,要么就是无力掌控神兵,反受其制,是为剑奴也。”

许惊弦闻言一震,斗千金之语可谓是对剑道的全盘颠覆,若传于江湖之上,必被任何一家剑派视为大逆不道。不过许惊弦天性中不乏叛逆,这番话倒颇合心意,恭敬道:“还请师伯指教。”

斗千金接过长剑:“关于剑的各种要诀之中,唯有一句还算有几分道理,就是——剑在人在”。

许惊弦茫然,这一句话似乎与用剑之法无关,不知斗千金何故如此说。“老夫所说的可不是‘剑在人在,剑断人亡’之意,必须完全从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四个宇。”斗千金一顿,手抚剑锋,缓缓道:“剑道之真谛,是把剑视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任何时刻,无论是单打独斗或是身陷重围,只要一剑在手,你都不是孤军奋战。你不但要保护自己的同伴,甚至还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诱饵,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让你的同伴寻机插入对方的心脏!如此,方算是尽展剑之所长。”

许惊弦如梦方醒,大有领悟。他用了几年的剑,却从未想过这个通理,直到此刻听了斗千金一番话,茅塞顿幵:“怪不得师伯说天下只有一招剑法:那是因为剑本身就知道何时才是制敌的最佳时机,只要顺合剑意,因势而就即可,无须以剑招去限制剑之灵识。”

斗千金满意一笑:“不错不销,你根基虽差,但资质却是上佳,牾性犹强,稍加点拨便可举一反三。”忽又话音一转,“但你可知方才为何不过十几招,便败在香公子手下?”

许惊弦手按肩膀伤口,剧痛令他斗志昂扬:“师伯放心,明日必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斗千金摇头道:“你若时刻惦记着老夫的话,反而束手束脚,不能尽情发挥,只会敗得更惨。”“那我应该如何?”

斗千金忽转开话题:“明日之战,不许用剑。不妨以刀对刀,但有一个条件,老夫要你在十招之内让自己的刀被香公子击断。”

许惊弦愕然,全不解斗千金之意。斗千金嘿嘿一笑:“这个任务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你体内真气运行古怪,进攻虽然无力,防御时却不在香公子之下,他掌中所持并非宝刃,难以纯用内力震断你的刀。你欲断刀而败,还须知道刀之弱点。刀身厚沉,能抗重击,刀头三分最强,刀脊七分却是力道难及之处,只有用你的最弱处硬持对方最强处,方可成功…??”

许惊弦心有所悟∶“欲用好剑,就先要了解其余兵刃的强弱。”

“说得好。老夫果然没有看走眼,你能在刹那间明白老夫的用意,如此天赋,本派振兴有望啊。”斗千金点头赞许道,“香公子受老夫言语相激,不会轻易下毒手相害于你,但若发现你对他有足够的威胁时,就未必会手下容情了,断刀之举一来帮助你了解刀之性能,二来释其疑心,嘿嘿,至于第三个用意嘛,让老夫先卖个关子。”当下斗千金对许惊弦详细讲述用刀之窍要,不时下场亲身示范,一老一少沉浸其中,不知不觉便过了几个时辰。

对于许惊弦来说,若依照传统武学的修习方法,招术再精妙。但没有本身内力相辅,终难达至巔峰。如今听了斗千金的话,顿觉脱胎换骨,天地崭新,以兵器之利弥补内力的不足,虽走偏锋,却不失一法。

自从四年前在鸣佩峰中被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去丹田后,许惊弦的面前第一次出现了一条通往绝顶高手的道路。

与江湖上历代武学宗师的修业相比,这也是一条密密布荆棘,悖逆而行的道路,或许许惊弦终其一生亦难以大成,但至少他的心中已充满了希望。当晚许惊弦睡在床上,还在心头细细琢磨,期盼着与香公子明日的再度交手。

第二日香公子如约前来,许惊弦依斗千金所言,换了一把长刀对战。经昨日被斗千金点醒,他对武道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信心亦胜往日百倍。不过香公子身经百战,绝非易与之辈,许惊弦虽有藏拙之心,却被逼得尽展全力,拆到第十五招,方才寻到机会以自家刀脊力弱之处硬抗香公子的刀锋,一声脆响,长刀应声而折。而许惊弦的胁下亦受了香公子一撞,痛人骨髓。

斗千金跳人场中,检起断刀,惋惜而叹∶“兵甲传人最忌损毁兵刃,这小子真是不争气。今日就到这里吧,待老夫晚上调教后,明日再战。”郑重其事地捧着断刃,转身回房。许惊弦故意做出唯诺之态,暗地猜想斗千金故意藏起断刃的意图,却毫无头绪。

香公子本对许惊弦断刀之举隐有怀疑,听斗千金装腔作势的几句话,倒也去了疑心。他见许惊弦欲要离去,心有不甘∶“小子,方才本公子―招‘月下敬酒’虚罩左胸,实攻小腿,你应该转步右进,然后反身旋击才对,怎可力拼?那一刀本公子若再加一分力道,足可令你血溅五步。”

许供弦万万想不到香公子承担起了教诲武功之责,强忍笑意:“香公子指教的是,今日好歹多撑了三招,明日再与你打过。”亦回房而去。香公子大不过瘾,怅立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洞口岩石上。

斗千金靖立石室之中,手中持着一杆长枪:“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专为枪而言,长枪一旦舞开了势,威力罩及周身八尺,但若被敌人攻攻入身侧,贴体肉搏,便完全失了效用。枪之最强处在于枪尖,戳、撩、格、剌,快如闪电,迅疾如风;而枪之弱点在于枪柄近手三尺处,最难发力,又易被敌沿枪滑下截指断腕,想必老夫不必教你明日应该怎么做了吧?”

许惊弦尚是第一次使用长枪,但有斗千金这个兵器的大行家在旁,不多时时便已掌握施枪之诀窍,足足练了两三个吋辰方才停手。

许谅弦注意到那断刀已被斗千金藏了起来,忍不住发问道:“不知师伯留着那截断刃有何用处?”

斗千金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是好好想着明天怎么对付香公子吧。”

许惊弦再度与香公子交手,才拆到第十一招,长枪被香公子砍断,不过一次许惊弦见机得快,倒没有受伤。

香公子傲然道∶“怎么比起昨日又少拆了四招,看来老人家虽是名师,吴少侠却未必是高徒。”

斗千金收起枪头,皱眉长叹∶“用长枪对付香公子的刀法未必有效,且待老夫再想个法子,小子随我来。”许惊弦答应一声,垂头丧气随斗千金回房。

香公子本想要开口挽留,但两人说走就走,只得徒呼奈何。暗想那小子虽不堪一击,但无论用刀、使枪皆是法度森严,极得精髄,与之过招颇有趣味,自己是否应垓多留几分力,好让他多支撑几招?

石室内,斗千金却笑眯眯地对许惊弦道∶“今日十一招断枪,大有进步,但你若是越打越弱,只怕香公子失了兴致,明日争取拼到二十招…”

隔日再战,许惊弦又换了一对欢钩。钩路弯折诡异,皆以弧线进击。直拆到第二十七招,方才被香公子一刀断去钩头。

香公子暗暗称奇,口中却硬∶“今日玩得还箅尽兴,希望明日不要又退步了。”这一次他倒是主动先行离开。

第二曰香公子在洞厅中等候不及,拍门唤出许惊弦。却见他左手持着一支蛾眉短剌,右手却是一面大盾牌。

香公子大奇,这两种兵器一个点短剌险、一个直砸横挡,路数全然不同,也不知如何才能配合得当。运手时有意放缓招式,细观其中变化,拼到三十余招,方才重重一刀击碎盾牌。

如此几天下来,许惊弦手中奇兵异刃层出不穷,香公子亦斗得兴趣盎然。许谅弦自习武以来,大多是与同门切磋,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有机会经历实战,不但逐渐掌握了各种兵器的性能,本身的武功亦是突飞猛进。

许惊弦天赋过人,斗千金对他尽传所学,毫不藏私,香公子来了兴致亦会指点他儿句,雷鹰扶摇则尽心照顾主人,不时捕来些野味,而南宫静扉对比武全无兴趣,就只是负责四人毎日的伙食,俨然成了他们的仆佣。洞中日子里然艰苦,却并不难熬。

光阴如梭,许惊弦与香公子每日比武较技,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多月,期间香公子的刀路尽数被许惊弦掌握,也换了长剑、重斧、绳镖等兵器,双方各展其能,斗得不亦乐乎。到了最后,香公子不得不施出七八成的功力,方可勉强制住许惊弦。虽然觉得得许惊弦武功进展太快,如此下去必成隐患,但他身为嗜武之杀手,眼看着各式兵器千变万化,实是兴奋得难以自待,反倒越发舍不得毁掉这个难得的对手。

算来再过几天便至新年,满山冰雪依然全无融化的痕迹,幸好山洞中存粮尚足,暂无断炊之忧。这一日清晨,斗千金忽给许惊弦递来一柄长剑:“各种兵器的性能你已大致掌握,今日起可以重新用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