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老兄是误会了。”

“每年此时,我都会到这里放十七盏送魂灯,你若不是来杀我的人,如何知道准确的数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这个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谈论生死之事,面色却宁静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处。

那一瞬间,许惊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凄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种将痛楚压抑到极致后的漠然,看似已解脱,但只要稍稍触动,就会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点点伤痕。他心头不由浮起那一句“伤心人别有怀抱”忽觉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轻轻叹道:“从今日起我已埋剑弃武,你若杀我决不还手,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静立原地不动,空门大露,似是等着许惊弦动手。

许惊弦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刚才只是担心你有轻生之念,所以故意说还有一盏灯诳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许惊弦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请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颇怀伤感的面容因这一笑而尽显潇洒。

许惊弦见青衣人只着一袭轻衫,疑惑道“酒在何处?”

“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树林深处走去。许惊弦直觉这个青衣人虽然古怪,却绝不似坏人,便尾随他而行。仅从背影看去,但见他身轻步快、衣袂飘飞,分明就是一位洒脱于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双眸子里会有着难以尽诉的痛苦。

穿过林间小道,转过一个山角,前面有一间小茅屋。青衣人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房门,用火折儿点着油灯,举手相请。

房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一张木床,简单而洁净。桌上果然还放着一盏已完工的纸灯,比另十六盏纸灯要大上几分。许惊弦想到自己刚才一心救人竟误打误撞而说中,或许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请,却不知为何他放飞其余纸灯后独留最后一盏,其中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坛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锡金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辩自己并非锡金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逄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

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挣狩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许惊弦感同身受,愤然道:“既然发觉被利用,就当悬崖勒马。男子汉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岂可受人摆布?”

“话虽如此,不过…”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么?”许惊弦想到杀父仇人宁徊风,重重点头。

“那么,你杀过人么?”青衣人接连发问,“如果有机会杀死你的仇人,你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态?”

许惊弦心头—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师杀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唯一次,尽管事后决不后悔,却从不愿意回想起。如今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当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去杀人时,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每一个敌人的死亡都会令你感到光荣。可是当有一天,你发现那个崇高的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不过是一个骗你去杀人的借口,再回想到那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就只会觉得恶心…现在你知道为何我每年都要来峨眉山上放十七盏送魂灯了吗?”

许惊弦无言以对,青衣人凄然一笑“十七盏灯,十七条命。”

“他们都是被你杀死的敌人吗?”

“不错,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但我却分不清他们能否算是我的敌人。”

“难道他们都是无辜者?”

“因为要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必须先杀掉另外十个人。”

“这…”许惊弦想到自己与明将军其实纤无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里,自己就与之誓不两立,哪怕与整个将军府为敌。恨声道:“太丈夫恩怨分明,为报师恩亦无可厚非。你又何必内疚?”

“师恩,师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为了杀死那个仇人,师父还会救我一命吗?还会教我武功,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一流旳剑客吗?从小他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是一个替他复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余的价值,毫无存在的意义…”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是你误解了他。”

青衣人嘶声大笑起来:“我起初也以为自己误解了他,可是当发现他设下圈套,宁可牺牲我也要置仇敌于死地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换仇人的性命?你说,这样的师恩我应该怎么去回报?”

许惊弦哑口运言,虽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却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他那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失望。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违师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隐情?

青衣人本就满怀着一腔心事,半坛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肠,亦有了几分醉意。他忽盘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以指扣坛,口中放声长吟,几句未毕,眼中已滴下泪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苍凉,痛烈与豪迈兼而有之,猜想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谣。在青衣人那喑哑的声音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许惊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是记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敌前再不哭泣,勉强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荡,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坛,吟声忽就断绝。他拭去眼泪,抓起桌上那盏纸灯,扶起许惊弦:“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两人出门绕到屋后,再行出数十步,两座坟包赫然在目。坟前皆无字碑。左边坟头土色尚新,显然刚立不久,右边那座坟已有些年头,已被人细心地除去了杂草。

青衣人手指左边那座坟:“今日,我在这里埋下了我的剑。”

“为什么?”

“我刚刚得知了师父的死讯,所以埋剑为冢。他教我武功,现在我都还给了他,就算是两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边的坟包∶“这一座坟墓里,埋着我师父的那个仇人。我从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却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人,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师父传授我的武功杀死了他,又用他传授我的道理背弃了师父。他虽然死在师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寥寥数语,已令许惊弦对墓中人肃然起敬。

青衣人长叹一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再也不会恨任何人。他教会我的东西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所以我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看他,并且替他放飞这一盏送魂灯,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缓缓擦亮火折儿,点燃纸灯中的蜡烛,再抬手将纸灯放飞,神情肃穆,动作凝重,充满着尊敬之意。等那纸灯飞至头顶,青衣人蓦然击出一掌,劈空的掌风荡起烛,引燃纸灯,瞬间烧为灰烬。

许惊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很羡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于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至少如今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时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杀死仇敌,死去的亲人依然无法复生,自己的痛苦就会因此减少吗?他拼命?着头,青衣人的话语比坛中烈酒更加剌激着他的神经。

青衣人怅立许久,长吸一口气:“师父毕竟还是师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尽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许惊弦头疼欲裂∶“大哥要往何处去?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江湖太过复杂,或许根本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经心丧若死,只希望能够找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放下旧日恩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许惊弦手抚额头,感觉仿佛有无数大棒在一下下棰着他旳脑袋,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里?”

“滇北营盘山清水镇。”许惊弦脱口讲出这个地点,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小镇不但记载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感觉平静的地方。他虽然羡慕江湖生活,江湖却永远不是他的家,只有那个小镇才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是因为翻涌的酒意还是波动的心绪,许惊弦只觉肚内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喉头发痒,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青衣人轻轻拍着许惊弦的后背,犹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帮我做件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