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略一思忖,决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游荡江湖惯于闲散,恐难适应擒天堡的规矩,只好拒绝美意,免得届时令先生为难。”阁中诸人各各面露异色,对许惊弦“不识抬举”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吴少侠了。来来来,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饮酒,斗笠遮住面目,让人无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许惊弦知道多留无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便打扰,就此告辞了。”他不等丁先生开口,转身就走,目光转处,恰好看到陈长江那张胖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难测其意。

那一霎,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动,似有出手强留许惊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适时一动,轻点在黑衣女子的脚尖上,制止了她的行动。

走出三香阁,已近未时。许惊弦挂念着替日哭鬼传信,并不急于离开涪陵,便在城中闲逛。

许惊弦一路上回想在三香阁的所见所闻,疑窦丛生。昔日龙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师,再有师爷宁徊风与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声势亦仅次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直至四年前宁徊风造反,龙判官声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渐渐沉沦。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筹划,再加上黑衣女子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举挑了三大会,又将涪陵左近的十几大帮派收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目前在川滇黔境内,能和擒天堡争雄的帮派屈指可数,但听丁先生的语气,他口中的“大敌”应该与媚云教,焰天涯无关,到底是来自何方的势力?即将发生的变故又会是什么?

许惊弦越想越是觉得丁先生高深莫测,目盲而心明,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却是谋定后动,阴险狡诈,比起当年的宁徊风亦不遑多让,于是暗自警惕。如此人物,如果是敌非友,绝对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个擒天堡手下传讯给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齐战,本是一名普通剑客,只因被那高子明设计陷害,将他妻儿杀死,郁愤若狂之下落草为寇,成为了出没于陕北的大盗,性格亦变得乖张孤僻,喜噬幼童,直至华山派掌门无语大师亲自出手。齐战在陕北无法立足,这才转而投奔龙判官加入擒天堡,从此更名换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齐战当年作恶多端,结怨无数,万一身份泄露,引来仇家,岂不是害了他?

许惊弦心生一计,买来笔墨暗放于怀中,悄然来到杜府后墙外。看看左右无人,正欲有所行动,忽听马蹄声响,连忙躲在一棵大树后。

只见—辆马车由侧边小道急奔而来,与此同时,杜府后门忽然打开,三名灰衣人闪身而出,迅速钻入那马车里,后门随即紧紧关闭。马车不停疾驰而去,整个过程不过眨眼的工夫,马车与那三人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许惊弦眼利,已瞅见那马车车身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正是飞鸿帮的标记。许惊弦大奇,在三香阁中陈长江对杜渐观出言不逊,显得成见极深,飞鸿帮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回想方才三人出来时,中间是一名满面虬髯的中年男子,被左右两人搀扶着,脚步虚浮,莫非是被绑架?等了一会儿,听得院内再无动静,许惊弦一跃而起,在杜府后墙上写下几个大字:高子明已于京师授首!

原来他想到驰骥会既然已被擒天堡吞并,连会主杜渐观亦落在龙判官手里,自己在杜府后墙上写下这句话自然瞒不过擒天堡的耳目,别人不清楚高子明是何人,日哭鬼自然一见便知,亦不会因此泄露他的身份。种种缩节以后若有机会见到日哭鬼时再详细解释。

许惊弦了结一桩心事,本无意再在涪陵城中逗留,只是光天化日下召唤扶摇太过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这才来到江边。

许惊弦嘬唇发哨,眼望着天空一只黑点盘旋落下。忽听一人道∶“这可巧了,不知吴少侠意欲何往?”抬头望去,正是飞鸿帮主陈长江。

许惊弦随口答道:“小弟原本路过涪陵,这便回乡而去”。

“不知吴少侠家乡何处?”

许惊弦想起离开三香阁时陈长江流露出的古怪表情,暗生戒备,口中含混道:“小弟打算先乘船去渝州,再作道理。”

“太好啦,我与吴少侠恰好顺路,不妨同行。”

许惊弦不喜陈长江对丁先生的奴顔婢膝的模样,淡淡道:“不必麻烦陈兄,我另雇船只便是。”

“吴少侠如此说可是见外了。”陈长江满面堆笑,胖脸上五官几乎都挤在了一处,“三香阁一见,着实仰慕少侠英姿,既然有缘同舟,正好多多请教。”

恰好扶摇飞来,许惊弦张幵手臂,扶摇稳稳停在他肩头。陈长江惊呼一声:“此鹰品相不凡,矫健英武,与主人确是天生—对。”

许惊弦听他夸赞爱鹰,倒也欣然。心想此人如此着力巴结,恐怕是错以为自己与丁先生有些瓜葛,反正去渝州不过一夜的船程,明早离开就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扰陈兄了。”当下许惊弦随陈长江来到一只小船上。船有匹丈长短,室有丈二,并无货物,收拾得倒也清爽,船尾亦刻着飞鸿帮的标记,同行的还有七八名飞鸿帮的弟子。许惊弦暗中留意,并未见到从杜府后门钻入马车的那名虬髯男子。

不一刻解锚开船。几名飞鸿帮弟子掌舵行桨,皆是行家里手,虽是逆流而上,船行却快。陈长江便陪着许惊弦在船头边说话,介绍涪陵沿江的几处风景。此人虽是身体肥胖相貌滑稽,口才确是不错。许惊弦立于船舷边,眼望两岸青山巨大的阴影投在江面上,听着陈长江滔滔不绝,若有所思。

忽听陈长江惊咦一声,手指江面:“吴少侠请看,那是怎么回事?”

许惊弦顺着他手指望去,但见江水翻腾,并无异处。正不解间,眼角余光瞅见陈长江左足微缩,右足斜跨半步,不由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陈长江左掌已往自己胸口拍来。

变生不测之下,许惊弦根本不及拔剑,勉强抬手一封。陈长江大喝一声,掌力尽吐,许惊弦只觉对方这一掌凝沉如山,内蕴数道轻重不一的劲力,被震得半身麻痹,踉踉跄跄退幵几步,几乎掉落水中。若非有阴阳推骨术料敌机先,被这一掌拍实了,内腑必受重伤。

不等许惊弦回过力来,陈长江已再度冲前,右手疾出,曲指如凿,正敲在许惊弦肩窝处的中府穴上,同时横膝一顶,已撞中他腿上的箕门穴。

两大要穴同时被制,许惊弦再也支持不住,身体软倒。陈长江脚尖轻踢,船板无声滑开,露出洞口,许惊弦摔入船舱之中,眼前登时漆黑一片。

许惊弦落入舱中,目不视物,唯听得头顶上飞羽破空之声与掌风呼响不断,原来是扶摇见主人遇袭,奋不顾身与陈长江缠斗在一处。

许惊弦知道陈长江武功不凡,虽不及自己亦相差不远,担心扶摇有失,奈何穴道被制,全身酸软无力,只好拼尽力气发出哨音令扶摇离开。但哨声响至一半,耳中已听到鹰声尖唳,高飞远去,怕已伤在陈长江手里。他不明扶摇伤势如何,心头大是着急,正待拼力挣扎,漆黑中忽有一只大手无声无息地探来,稳稳卡住他的脖颈。那手拿厚实,却寒如冰柱,尤其粗壮的一根拇指正按在他喉头廉泉穴上。

“若敢大叫,立时便拧断你的脖子。”声音虚浮无力,却是蕴含杀机。

许惊弦受制于人,不敢挣扎,低声问道:“你是谁?”

“吴少俠明知故问,岂不太小看我们的智慧了?”陈长江纵身跳入船舱中,船板随即合上。

情急之下,许惊弦手脚忽生气力,奋然拨开喉头的大手:“你把扶摇怎么样了?”原来他虽被陈长江连点两处要穴,但体内残留着蒙泊国师七十余年的真气自然生出反应,已将袭击之力卸去大半。

舱中人惊“咦”一声,滑下的拇指又重重点在许惊弦胸口膻中穴上。他不但在黑暗中认穴奇准,指力沉雄更胜陈长江。许惊弦闷哼一声,再也难动分毫。腰下一轻,显锋剑已被舱中人拿去。

陈长江笑道:“吴少侠不必担心,你那鹰儿只是受我一记劈空掌风,应无大碍,如今还阴魂不散地跟着船儿。你若是乖乖地合作,或有机会重见到它。”

许惊弦恨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同样的话,我倒也很想问问吴少侠…”舱中人说话间已擦亮火石点起一盏油灯。许惊弦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此人三十几许,虬髯满面,目光炯炯,正是从杜府后院钻入马车的那个灰衣人。

船舱不大,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杂物,中间摆着一张木床,灰衣人横卧其上,盖着一床棉被。看他面色苍白全无血色,似是受了重伤,眼神却是犀利如箭,脸上隐露杀气,不怒自威。许惊弦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必会惹来对方致命一击。

灰衣人说话缓慢,吐字却是清晰无比,无形间给人极大的压力:“杜府后院中,你自以为闪躲得快,却瞒不过我的眼睛。再与陈兄一合计,便知你意图,所以才请陈兄将你诱上船来问个明白…”一语未毕,蓦然呛咳几声,张嘴吐出小半口鲜血来。

许惊弦心中更惊,此人受伤如此之重,刚才那一指却依然能力透穴位,只因使劲过度,再次引发伤势。但可看出其武功更远在陈长江之上。

陈长江道:“三香阁中,吴少侠与丁先生合演的一出戏果然精彩,连我都差点真以为你与擒天堡毫无瓜葛。”语气转冷,“擒天堡有何计划?前面是否还有人接应你?你若想活命,便如实招来。”

许惊弦叹道:“我说与擒天堡全无关系你又不信,还能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缓过一口气,掲开棉被慢慢按抚右腰:“若非擒天堡的指使,你去杜府后院做什么?”在他的腰间大横穴附近,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陷入肌肉中,望之触目惊心。大横穴属于足太阴脾经,所以导致双腿临时瘫痪,难以行动,只能静卧于床。

许惊弦沉默不答,心想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却不知是何人能伤得了他?灰衣人随手拔出显锋剑,但见剑身清亮如水,剑刃透出精芒,不由微吃了一惊:“好剑!如此神品,其主必不凡,只要吴少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便不再与你为难,你看如何?”

许惊弦无奈道:“在下只是路过杜府,绝无他意。”

灰衣人面呈微笑:“我有个朋友最擅察颜观色,任何谎言都瞒不过她。我虽只学了她一分的本事,却也能分辨出吴少侠这句话大有不尽不实之处。”

许惊弦不愿泄露日哭鬼的身份,只好继续沉默。再说日哭鬼本亦是擒天堡的重要人物,一时真是百口莫辩,哭笑不得。

陈长江以目光询问灰衣人,横掌一切,摆出杀头的姿势。

灰衣人摇摇头,眼神凌厉,语气责备:“一味嗜杀,难成大器,与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又有何区别?你已沾染太多帮派习气,需得好自反省。”

陈长江尴尬道:“如此也好。那姓丁的极其看重这小子,留着或有用处。若是擒天堡追来,也可当做人质。”

灰衣人长叹一声:“艺不如人也还罢了,若还要靠挟迫人质苟且偷安,真是羞煞人也。如果当真逃不掉,拼了就是,嘿嘿,倒要看看擒天堡能用多少弟子来换我的性命。”

陈长江道:“小弟死不足惜。但你手里掌握着重要情报,岂能轻言生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传信。”

灰衣人揶揄一笑:“我若死在擒天堡手里,局势也就明朗了。那丁先生智谋出众,必能看出这一步,所以他不但要我死,还必须要我死在与擒天堡无关的意外,倒也确实难为他了…”

许惊弦越听越惊讶,看来灰衣人来自于擒天堡的敌对势力,陈长江只是负责接应。此人自视颇高,笑谈生死,败而不馁,落拓而不失雄心,当是个人物。也不知他掌握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报,惹来丁先生处心积虑的追杀。

灰衣人转向许惊弦:“看吴少侠此刻的神情,我倒有几分相信你确实与擒天堡无关了。但为免泄露痕迹,只好委屈你一夜,明早到了渝州再放你如何?”

许惊弦分不清灰衣人是否有意如此说,好套得自己的秘密,尚未答话,忽觉船身微晃,随即传来一声闷哑于喉的惨叫声。

陈长江脸色一变,腾身由舱门钻出,动作一气呵成,轻便迅捷,半点也不似一个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

灰衣人眉头一皱,他伤势发作不便动身,只好抬剑抵住许惊弦的咽喉,以指按唇示意他噤声,吹灭油灯,舱房内顿时又陷入黑暗之中。与此同时,第二声惨叫又传入耳际。

陈长江上得船头,两名飞鸿帮众已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喉间被利器割断,立时毙命。一道淡淡的人影在船上纵跃如飞,形同鬼魅。

陈长江惊怒交集,才一迟疑间,但见那人影手上银光一闪,掌舵的那名手下发出一声惨叫,倒落江中。

陈长江怒喝一声,朝那道人影扑去。来敌避而不战,转而袭击另一名飞鸿帮徒。小船不过弹丸之地,那道人影却在方寸间腾挪游移,陈长江连连出手,却连对方的衣角也未碰到。惨叫声接连不断,眨眼前陈长江手下损失殆尽,小船失去控制,在江流上打着转。

来人正是那黑衣女子,依旧黑纱罩面,左右手上各有一道银光环绕,一对深瞳透着冷酷的杀机。她环视左右,轻轻抖动双手,似乎要把手上的血腥甩去,眼望陈长江,淡淡道:“现在陈帮主可以把人交出来了吧。”夜风劲吹,玉人独立,却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