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忽觉肩膀一痛,瞬间清醒过来。

叶莺手执一根木桨立于他身旁,她已除去黑纱,冷如冰霜的面容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懒猪,就快到渝州了,还不快起来。”

许惊弦这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竟被她打了一桨,虽然不痛,但见那木桨犹湿,还沾着几根水草,当真是怒不可遏:“你…”

“我什么?”叶莺振振有词,“这一路你最好老实点,丁先生让我不要害你性命,但若惹得姑娘不高兴,断手断脚可免不了。”

许惊弦怒气上涌,正要与她理论,一旁的扶摇见主人受欺,伸喙就啄。

“哎呀呀,乖鹰儿莫生气,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不与那臭小子一般见识。”叶莺轻巧闪过鹰喙,在船舷边坐下,抬手往江中捞起一条鱼儿,递给扶摇。

扶摇望也不望鱼儿一眼,羽翼倒竖,锐利的鹰目盯着叶莺。

“瞧你好大的脾气,姑娘给你赔不是了。唉,好端端一只鹰儿怎么跟了那个臭小子,真是明珠暗投…”叶莺笑颜如花,伸手抚向扶摇的翅膀。

许惊弦冷眼旁观,料定扶摇定会毫不客气地啄她一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扶摇并没有反击,只是疑惑地望着叶莺,稍稍退开一步,不让她的手近身。

许惊弦心头不忿,口中发出进攻的哨音。就算伤不了叶莺,至少也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驯鹰本领,好好出一口恶气。

“拿去吃吧,好堵住你那一张臭嘴…”叶莺转身大声呵斥着,随手将那条活鱼朝许惊弦扔了过来。

许惊弦气得两眼冒火,若不是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只怕立时就会拔出显锋剑与叶莺拼个你死我活。恶语相向也还罢了,最不能忍受她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她眼里,自己连个最下等的小厮也不如。他强忍怒气闭上眼睛不看叶莺,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女魔头”。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你小家伙怎么样?你要是不说话就算默认了…”面对扶摇,叶莺立刻又换了态度。

许惊弦忍不住睁开眼睛,满以为会看到扶摇对叶莺不屑一顾的模样。然而他再度失望了,扶摇当然不会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但望着叶莺的目光中明显已少了几分敌意。

许惊弦无比惊讶,不知叶莺身上是否真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桀骜不驯、只听主人号令的雷鹰亦变得温顺起来?他大惑不解,唯有抱头长叹。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垂头丧气,像死了爹娘一般,真是个没出息的臭小子…”叶莺手中逗弄扶摇,嘴里却也不放过许惊弦。

许惊弦听她辱及父母,再也按捺不住,紧握双拳:“你说够了没有?我…”一言未毕,却见叶莺瞪大眼睛望着他的身后,满脸惊叹之状,似乎全未听到自己的话。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闭口。

叶莺一跃而起,越过许惊弦立在船头上,喃喃低叹:“真漂亮啊!小时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来在海边看日出…”

许惊弦愕然回头,正好见到一轮旭日跃出江面,霎时霞光万丈,天空五彩纷披,灿如锦绣,江水被朝阳染得通红,透出一种肃穆的欢悦。

伫立在船头上的叶莺,肩如刀削,腰似扶柳,阳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反射出温柔而高贵的弧线,如披上洁白的纱衣。

望着叶莺的侧影,许惊弦刹那间忽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她仿佛并非活物,而是装饰在船头、被擦得闪闪发亮的一件银器…

小船并未径直驶向渝洲城码头,而是停靠在离城几里外的对岸江湾里。擒天堡设在渝州府的眼线早已得到丁先生飞鸽传书在此处接应,还连夜替两人备下了两匹骏马。

“难道我们不入渝州城么?”

“你以为我们是在游山玩水吗?懂不懂什么叫掩人耳目?”

许惊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于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与叶莺多加争辩。他隐隐约约觉得丁先生击中凭天行那一掌颇有蹊跷,本还想借着在渝州停留的时候伺机找到凭天行一问究竟,如今也只好闭口不提。两人就在金沙江南岸弃船换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许惊弦还特意将显锋剑藏于马鞍之下。

许惊弦这几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国,久不见明媚春光。此刻望见江面水涌碧波,清澈如蓝,远山草青芽嫩,树茂叶翠,闻着新翻的泥土气息里夹杂着山野花香,顿觉心旷神怡。然而叶莺却对这一切恍如不见,也不走大道,策马狂奔于山陵荒野之中,只是急于赶路。

许惊弦忍不住道:“拜托慢一些好不好?”

叶莺白他一眼:“你是想找机会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断一条腿,逃两次打断两条腿…哼哼,如果那时你还有本事爬着逃跑,本姑娘便放你一条生路。”

许惊弦忍住气拍拍马头:“可怜的马儿,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谁知叶莺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马耳边道:“这个臭小子总算说了句人话。马儿啊马儿,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们先休息一会吧。”说罢还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巾给马擦汗。

许惊弦看着叶莺待马如此温柔,对自己却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前突又浮现出清晨船头上那一幅动人的画面,瞬间竟有些许的惘然与遗憾,不由喃喃一叹:“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和马儿说话呢。”

“你明明在对我说话,岂不骂我是马儿?”叶莺抬头对飞在空中的扶摇大叫:“小家伙,去咬他!”扶摇置若罔闻,自然不会去攻击许惊弦。

许惊弦摇头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谁才是扶摇的主人。”

“原来它叫扶摇啊。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名字倒是不错。”

“这个名字是一个才女起的,最合适不过…”

叶莺扁扁嘴,一脸不屑:“什么才女?一定是你哪个青梅竹马的小妖女。”

扶摇的名字乃是京师蒹葭门主骆清幽所起,许惊弦对其敬若天人,闻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骂我不打紧,敢辱我姑姑,我决不放过你。”

叶莺冷笑:“哟哟,好厉害的臭小子,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过我?”许惊弦眼冒怒火盯着她,丝毫不让。

叶莺与许惊弦对视片刻,出乎意料转开头去,努着嘴对座下马儿道“听到没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们才是没爹没娘的小妖女…”

许惊弦为了骆清幽本不惜与叶莺反目,不料她竟会难得地服软,一时倒不便发作,何况因提及骆清幽想到了林青,心头一酸,亦无心思再与叶莺斗嘴。他放缓口气道:“姑姑人又美丽,性格亦温婉,你若见到也必会敬重她,一定后悔口出污言。”

叶莺沉眉敛目,瞧也不瞧许惊弦一眼:“是啊,我又丑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谁也比我好。”

许惊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说自己没爹没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怜之意。突然又想到同样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呵呵一笑:“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纪,也是成天凶巴巴的,和你倒有得一比。”

“你是说性格有得一比?还是容貌?”

“咳咳,当然是性格啊。”其实虽说水柔清也时常犯些小姐脾气,但比起叶莺的不可理喻,却是小巫见大巫。

叶莺追问不休:“那么容貌呢?”

许惊弦心道爱美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连这个“女魔头”亦不例外。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来不相上下,但只要你一发起脾气来,绝对大占上风。”其实平心而论,叶莺虽然模样清秀,五官精巧,但举止傲慢,盛气凌人,眼眉间更多了那么一丝诡气,让人难以亲近,确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韵致、俏皮可人的气质。不过她昨晚在船上恍若天人一幕,此刻犹令许惊弦感觉心动神摇。

“看来如果不发脾气,定是没有她美丽了?”

许惊弦不愿再起争端,举手告饶:“叶姑娘有倾国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静气时,天下亦无人能及。”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像是讽剌,连忙再补充道,“更何况,姑奶奶你哪有不发脾气的时候?”也不知最后这一句是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暗暗失笑。

行出几里路,进入一片林地。忽然丛林间钻出一只野兔,扶摇一声长唳,由半空疾速俯冲而下,振翅再飞起时,已将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许惊弦的喝彩声出口,叶莺已是一声惊呼,手中一抖,长长的马鞭直朝扶摇甩去。扶摇遇袭不乱,张开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个转折,避过鞭影,张爪反往鞭梢抓去。然而叶莺早有准备,马鞭画个圈子,轻轻巧巧地缠住那只野兔,一松一紧,已将野兔卷入怀中。扶摇虽号称鹰帝,却如何识得这等精妙的招术?到口的食物被夺,在空中对着叶莺愤然大叫。

叶莺手抚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吓坏了吧,快回去找妈妈吧…”说着话将野兔掷下,受惊的兔子眨眼间蹿入密林间不见了踪影。

叶莺抬眼望着扶摇:“小家伙,兔儿很可怜的,咱们不吃它好不好?一会姐姐带你去酒肆。”

许惊弦苦笑摇头:“你救了兔儿不打紧,岂不害得扶摇饿死了?”

“怎么会饿死它?待到了酒楼,我叫店家给它准备二十斤牛肉。”

“可是鹰儿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养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无忧,于它来说又有何快乐可言?”这还是当年何其狂教给他的道理,他不由想到那个狂放不羁的凌霄公子。

叶莺偏头想了想:“你说的或有几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杀人时可一点也不手软。”

“我只杀男人,从不欺负女人和动物。”

许惊弦见叶莺一脸郑重,说得斩钉截铁。想到她在三香阁中替赵凤梧的五姨太说话,昨夜在船上亦是宁可受自身内力反震也不愿意伤害扶摇,确非虚言。扶摇极通人性,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对她意外地和善。一念至此,许惊弦第一次觉得这个“女魔头”并非嗜血滥杀,亦有其原则。

叶莺续道:“这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于男人,还整日受什么三从四德的约束,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错就是一纸休书,被人拋弃。哼,我就偏偏不服,凭什么便宜都让男人占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负?”许惊弦虽说心里认同她的看法,嘴上却不服输:“男人也有可怜的啊。何况…咳咳,谁又敢欺负你?”

叶莺斜睨他一眼:“像你这样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样又丑,确实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