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有理。这么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们先不急着走。”

“做什么?”

“咱们不是没银子了吗?我想…嘿嘿,劫富济贫。”

许惊弦不由想到与林青在平山镇劫富济贫的往事,低低一叹:“我身上银子虽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撑一阵…”

“就靠你那十几两银子怎么过日子啊?连两匹好马都买不起,再说也总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烧饼吧。”叶莺兴高采烈地道,“你可别以为我要去胡乱杀人。本姑娘…不对,本大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叙永城好好打探一下,专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下手。”

许惊弦灵机一动:“叙永城人多眼杂,闹出事来可不好脱身…”他抬手止住叶莺欲出之言,“我知道叶姑…不,叶大侠武功高强不怕闹事,也一定可以及时脱身,不过万一露了形迹,却是不利于我们完成任务。恰好我想起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银子。”

“你还有朋友?他在哪里?”

“营盘山,清水镇。”

才一踏入营盘山,许惊弦望着连绵山丘、清澈溪水,从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温着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近乡情怯,不禁放慢脚步。叶莺见许惊弦神态怅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绪,善解人意地并未催促赶路,只是默然与他缓步共行。

过了几个山弯后,已可见到坐落于山坳中的小镇。许惊弦手抚镇口的大树,忽觉脚步沉重,再也挪移不开。记得自己小时候,每个傍晚都与义父许漠洋并坐在这棵大树下,听他传授《天命宝典》与《铸兵神录》,讲述昔日与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识相知、共抗明将军的故事…

一别数年,景物依旧,人却已不复当年,当年天真无邪的垂髫孩童变做了昂扬少年,但义父与林靑皆已英年早逝,再难承欢膝前、聆听教诲。抬头望去,所见到的每块岩石、每根树枝都勾起无数旧日的片段,仿佛依稀见到当年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园中相依为命的情形,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靑的娇健英姿逐一浮现眼前,栩栩如生。许惊弦驟然感到人生无常,命途难测,一股沉沉的郁气纠结于胸口无处宣泄,唯有黯然一声长叹。

进入清水镇中,只见到几位老人与女子,远远看到许惊弦与叶莺过来,都慌忙退回屋中,个个闭紧房门。许惊弦识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田老汉,想当年自己还在他家院中听他讲了不少评书戏文,就算现在自己相貌改变他认不出来,却也不至于如避蛇蝎。何况小镇中为何只有老人与妇女,不见青年男子?他心中虽然奇怪,但急于退回故居察看,也就忽略过去。

两人穿过小镇,来到镇西边的一片荒岭。此处别无人家,只有靠着山坳处孤零零的一间旧草屋,木梁倾斜,茅草枯残,显然已久无人住。

许惊弦眼眶一红,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迎接他的却只有被惊起的大片尘灰,散发着冰冷而腐朽的气息…这里是他与义父许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旧居破败,蛛网盘结,屋内简单的家具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铁炉亦只余些土砖残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伤怀?

许惊弦呆立许久,到屋角上拨开泥土,掀起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弹弓,几枚弹珠,数块形状奇异的石头…这里乃是当年家中的贮物之所,不过许漠洋在清水镇做了几年的铁匠,生活清贫,并无太多值钱的细软,挖此洞更多的目的还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闹。许惊弦手里握着昔日的玩具,回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触良多。比起现在所经历的多彩多姿的江湖岁月,那段平淡的乡村生活尽管波澜不惊,但其中蕴含的浓浓亲情更令他怀念。

最后他又从洞中取出几两碎银,数串铜钱,却无《铸兵神录》在内。许惊弦皱皱眉头,猜想或许四年前义父去媚云教时已把《铸兵神录》随身带走,但其后许漠洋在乱军中遭受宁徊风暗算,最终死在萍乡城,恐怕这兵甲派的绝学亦就此失传。幸好其中内容他早都牢记心中,以后尚可默写出来。

叶莺一路耐着性子跟随许惊弦,看他神情古怪,还以为有何玄机,谁知等了半天就只见他从洞中摸出几两碎银,大觉上当,终于忍不住骂道:“臭小子你搞什么名堂?不是说找人借钱么?难道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么地方去了?看起来比你还穷。”

许惊弦心情沉重,无意再隐瞒:“这里就是我的家。”

“什么?你竟敢骗我!”叶莺错愕莫名,“闹半天你就是在这个鬼地方长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穷。”

许惊弦脸色一沉:“积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穷也用不着你管。”“呸丨臭小子倒会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着老实,鬼点子竟然这么多。你要回家就明说啊,害本姑娘绕个大圈子,真是被你卖了都不知道…”叶莺越说越气,抬脚就往泥墙上踹去。

许惊弦挡在叶莺身前,翻掌挡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别处撒野也就罢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哟哟哟,你回到家里就不得了了?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么样?惹恼了我信不信拆了你这破房子…”叶莺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手指头几乎戳到了许惊弦的鼻子上。

“你敢!”许惊弦正值伤怀,岂肯容她胡来。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叶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顿时小姐脾气大发,手脚并用对着墙上连发数招,“啪啪啪”几声响过,草屋上现出几个大洞。山风穿房灌入,卷起满室的灰尘,呛得她连声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饶:“这么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叶莺及时跑出,许惊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他望着摇摇欲坠的茅屋,心头一痛,抓起地上杂乱的茅草欲要补上漏洞,却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纵然补得了墙上的破洞,却如何能补好心头的裂缝?他骤觉无力,腿弯一软坐倒在地,欲哭却是无泪。

叶莺在屋外见许惊弦神色黯然,满面凄伤,嘻嘻笑道:“不过是一间废弃的旧草屋,又不是什么皇宫金殿,看你心疼的样子就似剜了肉一般,真是个小气鬼。”许惊弦白她一眼,叹气不言。

叶莺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定然是找不到父母所以才这么难过。嗯,你离家多久了,看这茅屋的样子,只怕有好几年无人居住。”

许惊弦听她提及父母,更是触动心底的创伤,强忍眼眶的泪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叶莺怔了一下,放软口气:“可怜可怜,姐姐以后对你好一些就是啦。”许惊弦只道叶莺出言讥讽,怒道:“我没你那么好命做什么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也不必表面上假惺惺同情,暗地里却幸灾乐祸。”

“你以为我就不懂失去父母的悲痛么?”叶莺缓步走进屋内,也不顾地上脏乱,盘膝坐在许惊弦身边。她望着墙上的破洞愣了一会儿,忽又淡淡叹了口气,“知道吗?我现在突然觉得很羡慕你。”

许惊弦愕然,看叶莺全无嘲弄之意,呆呆问道:“有何可羡慕之处?”

叶莺拈起一根茅草,在指尖无意识地玩弄着:“你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在你心中一直记得他们曾经如何疼爱你,所以始终会记挂着他们,即使如今人鬼殊途,亦能够因记忆而联系着那一份无法斩断的亲情…”

许惊弦想到她曾说自己没爹没娘:“难道你的父母也不在了么?”

叶莺摇头,复又点点头:“我有十年没有见过父母了,或许他们尚在人世,但在我心中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许惊弦叹道:“莫说十年不见,就算数十年、数百年不见,做儿女的也不应该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

“可是,他们不要我了…”一层雾气猝不及防地浮上叶莺的眸子,她甩甩头,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你能体会被自己父母抛弃的感觉么?”

“啊…既使如此,他们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叶莺指着空中飞翔的扶摇:“你会不会把小家伙抛在荒野里任它自生自灭?如果它是你的孩子,而且只是一个五六岁、根本不能自立的孩子,你会不会像扔掉废品一般弃它不顾?”她转过头来冷泠一笑,一字一句,“所以,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与苦衷,我也决不会原谅他们!”许惊弦心头凛然,叶莺的话语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切割开混浊的空气,再重重插入他的胸中,其中不但包含着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对亲情的渴望,亦有永难释怀的一份怨毒。

叶莺喃喃低语:“我羡慕你,是因为你至少还可以怀念自己的父母。而我,就算偶尔想起他们,也无法消除心里的愤恨之情。”

“你真的是个公主?”

叶莺笑了,但眼光里却流露出无尽的酸楚:“是啊,我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可是到最后才终于发现,我其实只是个布娃娃。当撕去了漂亮衣服与美丽饰品,就会变得丑陋不堪,再也没人肯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许惊弦才第一次发现,在叶莺看似傲慢的举止背后还藏着另一个真实而自卑的她。莫非就是因为要掩饰那份自卑,她才会变得心狠手辣,不容任何人轻易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或许只有那些天性淳朴的动物,才能够得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许惊弦又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本是媚云教教主陆羽,自己六岁时媚云教内讧,父母皆被教中叛众所杀,幸有忠义使女拼死相救,逃至清水镇时被义父许漠洋收留,方不至死于非命…

或许是他念及身世,自怜自艾之余对叶莺亦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或许是处身于儿时旧居情绪激荡的缘故,刹那间许惊弦忽然很想揽住她的肩头,好给她一点点温暖,但刚刚探出手来,却又怕自己的举动惊扰她那颗敏感的心。手臂尴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叶莺一巴掌打落许惊弦的手,笑骂道:“臭小子竟敢有非分之想!”

“我…你不要误会。”许惊弦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哈哈,本姑娘当然知道你那点心思。其实你这个人虽然臭了点、穷了点,心地倒也不坏。哎,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吗?”

许惊弦讪讪道:“我对你很好吗?我自己怎么不觉得?”叶莺脱口道:“前晚你自己饿得那么厉害,却仍要带回食物与我分享…”说到这里似觉失言,不自然地一笑,“嘻嘻,你虽然不打呼噜,但肚子叫得可好比雷鸣。”

许惊弦当时的做法只是出于礼貌,对此倒不以为然。暗中猜想她那之后像变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大为改观,莫非就是因此为这件事?随口道:“怪不得你第二天就不愿与我同房啦。”

“哎呀,什么同房,真是难听死了…”叶莺一手捂耳,一手往许惊弦头上敲去,“臭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许惊弦吐吐舌头,任她结结实实敲了一记。头顶虽疼,却有淡淡的一丝甜蜜涌入心间。反倒是叶莺一击得手,有些过意不去:“你痛不痛啊?”

许惊弦故作生气:“现在先忍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连本带息还回来。”

“你何德何能?竟敢威胁本公主?”

“可不要看不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个王子。”

“哈哈,这世上有你那么臭的王子么?”

“哼,这世上有你那么凶的公主么?莫非来自乌槎国?”

叶莺低叹了一声,望着墙角空旷处若有所思,目光渐渐迷离起来。

许惊弦吃了一惊,喃喃道:“难道竟被我言中?”

叶莺瞪他一眼∶“不要乱猜了,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商人。”

“原来你是在冒充公主啊,该当何罪?”

“唉,你根本就不明白。”

叶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自从我出生起,记忆中的第一个场面就是在一座高大的宫殿里,我斜躺在小床上,许多人恭恭敬敬地站立着。在我旁边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充满着自信,挥手对众人大声道:‘这是厲于我的王国,你们都是我的臣民。而她,就是你们的公主!'于是,所有人一个个来到我的面前,尊敬地叫我一声'公主'。我虽然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幵心,很喜欢他们对我的态度。直到许多年后,我还会不时地梦见那个场景…

“后来,等我渐渐长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个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他一手创立了富可敌国的商业王朝。宫殿只是一间装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亲的手下,我当然也不是什么皇室贵族,只不过是一个拥有无数产业的商界大豪的独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