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大急,一把揪住军医:“医者仁心,怎可见死不救?”

军医叹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救不了?”军医瞪他一眼,置之不理。

许惊弦强压怒气:“这位是侦骑营的穆统领,你一定要救他。”

军医指着帐中无数伤兵道:“这里只有伤者,没有将官。”

许惊弦还想再劝说,旁边一人上前推开他,不耐烦地道:“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再不走我就叫卫兵了。”看来是管理军医处的医官。

许惊弦大怒,手按剑柄道:“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医官视若不见,大声道:“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几位士兵应声赶来,许惊弦一咬牙,手臂轻挥处,几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剑鞘击中,刀剑砰砰落了一地。

锵然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刃直抵在那位医官的咽喉处,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将军治军极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众闹事,一时众人都怔住了,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场面。那医官见许惊弦眼神凛然,状如痴狂,暗忖若不是从他意只怕真会被一剑杀了,颤声吩咐道:“还不快去救他。”几位军医无奈接令,把穆鉴轲抬到一边,着手施救。

一旁的伤兵七嘴八舌道:“混小子,有本事杀几个叛军,到这里逞什么威风?”“等着受军纪处置吧…”“侦骑营算什么,老子冲锋营死了三十多个兄弟了…”“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好汉,拜托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个人啊…”“统领的性命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么…”不屑者有之,鼓励者有之,不一而足。

许惊弦对周围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显锋剑尖始终抵在那医官的咽喉要害处,目光只盯在穆鉴轲身上,诚心诚意地祈祷他能恢复过来。尽管穆鉴轲曾对他抱有极深的成见,彼此间不无怨意,但误会消除后感情见厚。而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许惊弦亦知道穆鉴轲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将官,敬他为人耿直坦荡,不知不觉吧他当兄长一般亲近。所以拼得受军纪处罚,也决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不治身死。

可是,当接触到周围或淡漠、或哀求、或轻蔑、或钦佩的目光,他的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此举或能救穆鉴轲一命,但也会因此耽误其他伤员的治疗时间,甚至害无辜者送命…他无意再去评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只觉全身疲累至极,心底无比痛恨这场战争。

帐帘一掀,几人大踏步而入,霎时帐中静了下来。许惊弦抬头望去,正迎上明将军那一道威严的目光,顿时入中刀枪。一震之下,掌中显锋剑已垂了下来。

明将军正在前线督战,忽闻军医处有人闹事,还道是士卒哗变,所以匆匆赶来。恰好看见许惊弦剑指医官,逼着救治穆鉴轲的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将军冷冷吐出两个字:“绑了。”

刹那间,许惊弦脑海中闪过不顾一切刺杀明将军的念头。他自知此次违纪后果极其严重,纵是斩首示众亦不为过,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拼死一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尽管他现在武功大胜往昔,但也绝非明将军的对手,行刺失败绝无生还之望,唯有赌一把性命,当即抛下显锋剑。

明将军的两位亲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邦起许惊弦。

明将军瞪着他,面色阴沉:“知道我为何绑你么?”

“属下为救统领扰乱军医处秩序,有违军纪,理当受罚。”

“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许惊弦缓缓道:“属下曾在心头立下重誓,决不会再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还曾立下另一个重誓,一定要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

明将军微微愕然,望向周围的伤兵:“大家说,他的做法值得原谅么?”

周围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开口试探地道:“将军,不要处罚他了,就让他去战场杀敌吧…”此话引来众人附和。许惊弦的做法虽然不妥,但他营救战友之举却博得了大多数战士的认可。

明将军颔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责二十军棍。”

军令如山,众人不敢再求情。当下有人按住许惊弦,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军棍。虽然执棍用刑的军师对他颇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将军面前谁敢藏力?等二十记军棍打罢,许惊弦早已皮开肉绽,痛的呲牙咧嘴。

明将军直视许惊弦双眼:“你服气么?”

许惊弦唯恐被他认出自己,避开目光:“属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将军大笑,“我且问你,你可懂医术?”

许惊弦还道明将军要借机折辱自己,闷着气摇摇头。

明将军道:“战时讲究效率,如果为了救治一位濒死的重伤员,而放弃另外数名更有治愈希望的伤者,殊为不智。医者对伤势有专业的判断,任何人也无权干扰,”

许惊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统领是当年搏虎团的战士,又身为侦骑营统领,他的一条性命足抵得上数人…”

明将军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对于高级军官的抢先救治,是从全军的利益出发,而不是源于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说是穆统领,就算是我本人受了伤,也必须听从军医的安排。”他环绕四周的军医与伤兵,手指帐前“军医处”三个字,决然道:“在这里,没有人情,没有军职,每一名伤员都是为国尽忠效命,无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只要置身于这个营帐里,所有的伤员都有资格受到与我相同的尊重,得到相同的照顾!”

众伤兵齐齐动容,明将军这番话既是对他们的最高褒扬,也是对他们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间任何灵丹妙药。刹那间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伤痛,高声呐喊以表心态,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奋勇杀敌…他们愿意为这样的统领流血牺牲拼尽所有力气。

许惊弦亦觉得胸中热血上涌,却拼命压抑住自己将要沸腾的情绪。明将军是他的仇敌,他不愿对明将军产生任何好感,宁可固执地认定这只是一位三军统帅为了收买人心、鼓励士气的必要手段。

“有军情稟报。”“报上来。”

一名传令兵进得帐内,对着明将军单膝跪地:“得侦骑营情报,下游十里处发现敌情。孟将军率一千兵马前往查探,与近百名身着百姓服装的敌军遭遇,毙敌四十八人,己方阵亡三十六人,伤—百二十人。”

明将军沉吟道:“以千人战百人,伤亡还如此之重,敌人可谓是叛军中的精锐。可曾擒下活口?”

“敌军皆怀死志,一旦受伤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并无活口。经查看,尸体怀中都暗藏着引火之物。”

“敌人是想烧我粮草辎重,责令三军严加提防,退下吧。”传令兵退出帐外,明将军望着许惊弦:“是你传的信么?”

“是!”许惊弦点头应承,心里却牵挂着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军高手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更感不安。不知需要盗取的那件关键物品到底是什么,竟让丁先生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明将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说本可将功折罪,但军棍都已打了,叫我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你再还我几棍?”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许惊弦以退为进:“属下不求赏赐,唯求穆统领安然无恙。”

明将军望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鉴轲,叹了口气:“尽全力抢救穆统领。至于你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看来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视线转向许惊弦,面色一整,“吴言听令,立刻去亲卫营报到!”

许惊弦一怔,按理说他只是侦骑营一名普通士兵,凭此功劳可以任命为掌管数十人的小队长,如果能成为侦骑营副统领就已是破格提拔,却万万未料到竟被明将军收入亲卫队之中。虽说在职位上并无晋升,但能够成为三军统帅的贴身近卫,不但是每个士兵最大的荣耀,更有机会接触到军中核心机密,实在是意外的收获。但他唯恐被明将军瞧出破绽,脸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悦之色:“请将军恩准属下等到穆统领苏醒后,再去报到。”

明将军将显锋剑轻轻挑落在许惊弦身边∶“带上你的剑。记得以后只许刺向敌人…”在士兵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去。

周围的士兵看到许惊弦因祸得福,能够进入亲卫营,皆是啧啧惊叹,心生羡慕。许惊弦却是一脸木然,呆看着军医抢救穆鉴轲,脑中一片紊乱。

虽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却全无意料中的欢喜。这些天他不断地自问:如果刺明计划执行成功,明将军死后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统帅遇刺,定会全军散乱,兵无斗志,而士气大振的叛军势必反守为攻,此消彼长之下,若是无心恋战的朝廷大军溃败,被叛军攻破防线,北袭中原,又将会害死多少无辜将士,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且不论泰亲王能否重夺王位,试问乌槎国数万大军能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么?历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后反被异族吞并的例子不胜枚举,一旦乌槎国大军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许惊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执著于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毕竟前段时间许惊弦只是侦骑营的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接近明将军,这些想法只是偶尔浮现心头。而如今机会已经摆在面前,他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许惊弦心乱如麻,一时难以抉择,索性抛下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穆鉴轲的伤势上。经过军医精心治疗,穆鉴轲虽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时那么苍白,应该有所好转,渐渐安下心来。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潜伏,却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而故意现出踪迹,导致伤亡惨重,也不知他现在是否成功脱险。若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自己心中何安?自己虽曾立誓保护亲朋好友,可是人生无常,岂能事事如愿?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鉴轲时,情急之下全力出手,显锋剑忽现寒热交集的剑芒,几乎控制不住,差一点失手斩下日哭鬼的手腕。回想当时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剑出手,似乎无意中将散于体内各经脉的内力调集起来,或是被内力所迫,显锋剑方能骤然展现那无坚不摧的剑芒吧…他自从得到显锋剑以来,只在涪陵江边小船中与叶莺动手过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剑既然能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绝非仅限于剑刃之锋利,应该还有许多潜能可挖掘。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穆鉴轲发出一声呻吟,已然醒了过来。

许惊弦大喜∶“穆头,你没事了?”

穆鉴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敌人,报信…”

许惊弦低声道:“放心吧,敌人都被杀退了,我还因此被调入亲卫营。”

穆鉴轲虚弱一笑,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鼓励,心头一松,又昏然睡去。

许惊弦问军医道:“他能复原么?”

军医叹道:“这汉子的身体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可他居然撑了过来,只要再好好静养数日,便无大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