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手按显锋剑剑柄,默然点头应允。他知道今夜不得不让剑锋沾上鲜血,心头不由略感苦涩。他杀死的是敌人,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咬牙努力将这些念头抛开,顾不上思索明将军专门提醒自己的用意。

二更正,与城楼上打更的梆子声一并响起的,是城下裂帛般的弓弦声,如蝗般的箭雨飞往荧惑城,神箭手准确无误地射中各自目标,灯火霎时齐灭。与此同时,五十名战士由山岩间乍现,纷纷射出手中挠钩攀搭在城墙上,或牵长索滑行,或凌空纵跃而至,仿佛神兵由天而降。

明将军身先士卒,第一个落在城头上。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他那阵青阵红的面容上浮现出的凜冽杀气,八重流转神功已运至巅峰,发出惊天一击,正击在一位匆匆迎上的叛军将领的胸口,胸甲破碎之声淹没了口中的惨叫,那位将领被击飞数丈,如断线风筝般直落城下。

许惊弦与诸位战士紧随明将军之后杀到。没有发起冲锋的号角、没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没有激励斗志的锣鼓、没有震天动地的喊杀,只有伴随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羽箭破空的嘶鸣声、骨肉碎裂的闷哑声、濒临死亡的惨呼声…这一场深入敌后的奇袭之战已拉开了序幕。

许惊弦紧随明将军落在城墙上,他所接到的任务是对付城头瞭望塔上的两名守卫,刚冲进塔中,两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头而至。这两名守卫负责夜间巡查,人不卸甲,刀不离手,所以虽事起仓猝,亦有反抗余地。

如今许惊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这两刀当然伤不了他,他身体微微一缩,避开利刃,手腕轻抬,显锋剑已然出鞘,霎时梦幻般的七彩剑芒映照塔中,犹如暗夜中乍放光焰。他施出一招义父许漠洋所传啸天剑法中的“点石成金”,剑至中途分出四式变化,吞吐不定的剑芒分别点向两名守卫的面门与喉间。

就在剑锋入体的刹那,望着两名守卫混杂着惊惧与绝望的面孔,许惊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高德言临死前那满面鲜血的狰狞之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顶上说的那句话:“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泰亲王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这两名守卫更是素昧平生…

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许惊弦身随意转,堪堪触及皮肉的剑尖蓦然斜挑,由两名守卫的脸颊边擦过,剑柄趁势重重撞在他们的面门上。

左首的那名守卫闷哼一声,当即昏厥过去,另一位守卫弃去手中战刀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跄而退,口齿不清地惊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惊弦冷冷道:“明将军亲率大军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来的不过是五百死士,但他当然不会泄露军情。

“明将军…”那名守卫愕然,被击歪的头盔下露出一张年轻而惶惑的面容,瞧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许惊弦虽为自己的妇人之仁稍觉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过是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又稍觉释然。

“我…决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齿也被击碎了几颗,含混地叫着,转身捡起丢弃的战刀,再度冲了上来。但他眼中的神色并未逃过许惊弦的观察,那是一种明知必死的挣扎,为了不苟且偷安,为了军人的尊严。

许惊弦心头轻叹,或许对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这份泯不畏死的勇决依然打动了他。他冲前半步一拳击飞少年的战刀,剑柄下沉封住对方的穴道,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机会就逃吧。”那少年软软倒地,许惊弦弃之不顾,转身离开暸望塔与其余战士会合。

他封穴的力道并不重,只能令对方半个时辰内失去战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后大局已定,或许就失却了拼死一搏的念头,倒可趁乱逃脱。

许惊弦回到城墙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们就像被丢弃的玩偶,残肢断首随处可见,喊杀声震耳欲聋,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令人烦闷欲呕。他虽从军近两月,但侦骑营与敌军只有小规模的接触,加入亲卫营后,只需护御明将军的安全,更无机会上战场与敌对战,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或许童年时候他曾幻想过做一名冲荡敌军、斩敌将首级的英雄,但这一刻,却只想远离这人间的屠场。

战场上哪容许惊弦多想,几名敌军已冲了过来,他只是避开对方的袭击,或用显锋剑锷击昏对方,或点中敌人穴道,并不痛下杀手。但一名被他点中穴道的敌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昔战士一刀劈中,四溅的血花令他恻然而无奈。尽管明知多杀一个敌人就可以护得一名战友的安全,可面对着这些原本无冤无仇的敌人,他却根本狠不下心来。

或是感应到周围弥漫的杀气,显锋剑在许惊弦手里隐隐颤动着,又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斩下敌人的头颅祭剑。他望着显锋剑,忽就庆幸不曾让鲜血沾上这清亮如镜的剑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了那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决不要再杀人!

自朝廷大军与叛军开战以来已近两月,虽然叛军接连失利,但萤惑城远离战场数百里,暂无近忧,士卒们惯于安逸,平日虽有操练,亦只是走走过场,根本不曾用心。怎想到明将军兵行险着,只率领五百精兵穿越重重防线,直入敌后突施暗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荧惑城守军甚至连战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涂地身首异处。

荧惑城的士卒多是泰亲王由京师带来的亲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权贵的纨绔子弟,平日养尊处优,在京师时凭着主子的威势自认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赌,欺压百姓。虽亦有从御林军中精选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师政变后逃至乌槎国,寄人篱下,惶惶不可终日,战斗力无形中锐减。虽说荧惑城守军足有二千余众,兵力大占优势,但黑暗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一时阵脚大乱,每个人只顾保全性命,或弃兵甲而逃,或自相残杀,全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顷刻间城西守军尽数溃败,五十名敢死队员在明将军的带领下趁乱一气冲至北门,杀死数名守卫,放下绞盘打开城门,剩余四百多摘星营战士已长驱直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黑沉沉的山谷中,乍听起来仿若数万大军攻袭,荧惑城守军大多四散而逃,只余零星的抵抗。

五百战士按明将军提前定下的计划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备退路;三百人分别抵御城东、南、西的援军,剩余的战士则与明将军一起杀往内城,寻找泰亲王的踪影。

荧惑城的内城依旧是用那些不知质地的纯黑色大石所筑,但用工古拙,肃穆与堂皇兼而有之,实为一座小型宫殿。

数百名衣衫不整、丢盔弃曱的士兵守在宫门外,他们在睡梦中被城内的厮杀声惊醒,匆匆赶来迎战。半夜突受袭击,甚至不知来犯者是何方神圣,军心已然大乱,但军人的天性让他们不敢擅离职守。

明将军率队杀来,尽管瞧来不过百人,又皆是平民的装束,但人人杀气满面,奋勇当先,那份一往无前的悍决之气已然席卷全场。久疏战阵的守军看到这个场面,早是刀枪低垂,士气低落至极点,此际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溃散的局面。

宫外火把高举,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师呆过,认得明将军的形貌,恐惧地大叫一声:“是明将军啊!”

这个雄霸江湖与庙堂二十余年的名字击溃了叛军最后一丝幻想,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军人的责任,顿时有几十人丢下兵器逃跑,领头的将官连斩数名逃兵,依然无法阻止。不等敌军重整队形,一百人敢死队已如一股势不可当的滔滔洪流冲入敌阵,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位将官还不及与摘星营战士交手,已被后退不止的溃兵踩踏于地。

明将军不与守军过多纠缠,率许惊弦等十余名武功最高的战士直冲入内城。穿过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阶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横在山石之间,就像一座小堡垒。

只听堡垒中传来嗖嗖弓弦声响,箭矢如雨袭来。不过这十余名摘星营战士皆是军中高手,虽不穿甲胄,但各以兵刃拨开乱箭,多无损伤,只有一人肩头中箭,却折箭反掷,击穿了一名守军的咽喉。

明将军且行且吟:“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一掌击出,劈空掌力激起如有质实物般的气浪,乱箭尽被聘飞,有两支长箭竞被无坚不摧的流转神功从中剖开,仿佛虚空中飞行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见到如此威势,纵然黑暗之中认不出明将军,众人亦知来者炉江湖少见的绝顶高手,箭支虽然仍不绝袭来,惊慌之下已大多失了准头。

“先请诸位停手,点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虽略微颤抖,却还不失镇静。

弓箭应声而止,几根火把燃起,,隐约可见堡垒分为二层,底层门口有约六七十名士兵,尽管甲胄不整,但刀枪齐举,并不怯战,楼上站立着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满弦待发,但许多人仅余几根箭支。原本就准备不足,方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乱箭齐射,箭矢已将告罄。

明将军大笑:“挡我者死。”并不停步,趁势率队前冲。

弓箭手当中簇拥着一人,高冠华服,方面长须,涩声道:“明兄好久不见。可容本王说几句话再动手么?”

明将军蓦地立定身形,冷静的面容露出一线释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认准了自已的猎物一般,目光中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凜冽杀气,罩定楼上之人:“乱臣贼子,还敢自称为王?”

——泰亲王!他就是明将军苦心设计摘星行动的终极目标,纵然身边还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卫兵,但在明将军的眼里浑如无物,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置泰亲王于死地。

两人视线遥遥相交,没有棋逢对手的火花四溅,只有明将军居高临下的虎视与泰亲王自忖无望的悲凉。

借着幽暗的光线,许惊弦细细打量着泰亲王。依稀记得三年前在京师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而如今,曾经白晳细润的皮肤已变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隐现沮丧,鬓角白发苍然,眼额间皱纹丛生,虽有重兵环卫,但在明将军的气势之下,却显得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想不到才三年不见,泰亲王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想必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鲜,再不复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风光,他的内心是否也在后悔那一场权欲熏心的叛乱?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却还是未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泰亲王沉声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明将军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头对左右道:“传我军令,将我亲自率军攻破荧惑城的消息传出去。城中守卫愿降者,可饶而不杀。”起初担心泰亲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将军有意隐藏身份,如今泰亲王已是瓮中之鳖,他再无顾忌,他的名字可令守军斗志尽丧放弃抵抗,一来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二来他早已通知凭天行,只要攻破荧惑城,擒下泰亲王,便立刻率三军渡长江反攻以便接应。

泰亲王苦涩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为王族,有些抉择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为人所不容。”

明将军一窒,仅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许惊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亦算是皇室遗胄,泰亲王这一句话虽是说及自身处境,但明将军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亲王还要再说,明将军忽然一摆手:“八千岁不必多言,如今已势成骑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须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岁”相称对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讽剌,无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将军随即高声道:“听我号令,准备进攻!”十余名摘星营将士齐声答应,他们人数虽只有对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气吞山河的气魄,人数仿佛十倍于敌军。

泰亲王的亲兵虽无人后退,但人人脸上都是紧张无比,任谁都知道,有明将军在此,任何防御都形同虚设。他们能做的,只是缓解对方的进攻,尽量折损对方的战斗力,然后力战而亡,以报泰亲王的恩德。

泰亲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为本王只是拖延时间,以待援兵吧。”

明将军耸耸肩:“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你我虽有同臣之谊,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亲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须死!”

出乎意料,泰亲王竟颔首认同:“不错,我必须死。但不想让这些陪着我度过最艰难时光的士兵们同死。”他回头对众将士道:“大家都退下吧,愿降者降,愿逃者逃,本王决不怪责。”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应付这场面。泰亲王喜怒难测,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许临阵脱逃的士兵都将受到惩罚,可是看这情形,泰亲王能全身而退么?而如果不走,留下来必是死路一条。

终于有人弃下刀枪,战战兢兢地离开,明将军只是死盯着泰亲王,摘星营的战士亦并不阻拦逃兵。兵刃落地的声音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霎时百余人的亲兵队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一位士兵大声道:“八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愿为您战至最后。”

“本王自知待人苛严,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属下。”泰亲王哑然失笑,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这算是本王最后一道命令,只要每年今日时记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无力护主,何颜偷生?”竟当场挥刀自刎而亡。

许惊弦从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亲王亦有如此忠义的手下,心头震惊,无以言述。摘星营将士尽皆沉默不语,试想同样的处境落在明将军身上,自己是否亦会效法?纵是敌人,亦同样有军人的情怀。

泰亲王不及阻止,只大喝一声:“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认!”

余下众亲兵对泰亲王跪拜,叩首,终于都散了。

“或许我曾对八千岁有所误解,请先受我一礼。”明将军低低一叹,对泰亲王毕恭毕敬抱拳行了军礼,长身而起,复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为国家大义,不为私人恩怨,还请见谅。”他转而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当朝亲王,谁敢碰我?”泰亲王大喝一声,止住欲要上前绑缚的战士,缓步下楼,凄然而叹,“有道是困兽犹斗,本王自甘放弃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么?”

明将军正色道:“擒下八千岁或能令部分叛军弃暗投明,但乌槎国与南疆战士未必会因此退兵。实不相瞒,此次明某只率数百精锐,穷山恶水、路途险峻,不敢夸口护得你安全返回京师面圣,只能就地正法!”

泰亲王哈哈大笑:“明兄总是误解我。本王不会求你饶命,更不会放下尊严去做那阶下之囚。”

明将军不料泰亲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当的一面,微微动容:“愿闻八千岁将死之言。”

许惊弦虽明知泰亲王不是什么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心生同情。猜想他或许这几年四处逃亡,惶惶不可终曰,只怕在乌槎国内也不过徒有虚势并无实权,死亡倒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