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知明兄深谙用兵之道,必不会妄杀降卒,替将士求情的话也不必说了。只是本王有五子四女,三个儿子于三年前战死京师,两个女儿亦于乱局里不知所踪,另两子本欲效力军中,被我强行阻止,两个女儿年龄尚小,早已将她们安置于他处。本王自知罪不容诛,不敢奢谈活命,唯愿明兄能替本王进言今上保我一脉骨血,毕竟血浓于水,何必斩草除根?”

明将军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测君意,但定会尽力不负八千岁所托。只要他们不再受人蛊惑谋反,便不予追究。”

尽管泰亲王谋反篡位,当诛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来亦是当今皇帝的表亲。虽然自古为夺帝位弑亲者不胜枚举,却也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身为当朝重臣的明将军既然应允替泰亲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顾忌。

“好好好!”泰亲王手抚长须,目光伤感,“明兄只带数百人奇袭荧惑,当是不世之帅才。我知你从未将本王当作真正的对手,但得明兄这一声应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罢蓦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于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缕黑血由嘴角缓缓流下。明将军谨立原地,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心中或许也在为泰亲王的自尽而感叹。

泰亲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乱,口中喃喃道:“当年在清秋院,曾听那俊逸无双的宫涤尘传锡金蒙泊国师之言品评京师六绝,本王有幸与明兄同列其中,却对自己一直隐有疑义。直到今日决然赴死,才敢自诩一声:泰王之断…哈哈…”语音越来越弱,终不可闻。

四年前宫涤尘在淸秋院遍请京师四派高手,表面上是为了请人解答蒙泊国师所给出的“试问天下”之难题,暗中却趁此时机促成了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的泰山绝顶战约,并借蒙泊国师之口说出“将军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等京师六绝之名,最终导致自命不凡的泰亲王趁绝顶之战起兵谋反,将军府与太子府暗中联合,将计就计一举挫败泰亲王的阴谋。

在泰山绝顶之时,许惊弦曾听蒙泊国师说起他只品评了京师五绝,泰王之断,只是宫涤尘诱泰亲王起兵谋反的计策,却不料泰亲王信以为真,直到临终时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还会有当场自尽的勇气?世道轮回,天机玄妙,原就是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会种出今日之果…

值此时刻,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泰亲王真相,唯愿死者灵魂安息。

或许,泰亲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英雄,但在这,途末路之时,却也有着英雄一样的悲壮。

明将军低叹一声,待泰亲王抽捕的身体不再动弹后,这才微施一礼,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测试脉息。事关重大,他必须确定泰亲王已经真正死亡。

良久后,明将军轻轻抚平泰亲王依然圆睁的双眼,按理说他本应斩下泰亲王的首级回京面君,但却只是取下他腰间随身所佩的一方挂玉以作信物。这才命令左右士卒:“将他好好安葬吧。他虽是谋反逆贼,但毕竟曾是当朝亲王,不可折辱尸身。”

四月十九。困于石,据于蒺藜。

东方露出一线清冷的天辉,黎明将至,荧惑城的战斗业已到了尾声。

泰亲王的死讯瞬问传遍荧惑城,敌兵大多弃械投降,纵有负隅顽抗者,亦难敌身经百战的摘星营将士。

巳时初,明将军接到军情汇报:共计杀敌九百三十余人,伤敌逾千,近七百人投降,其余敌众皆趁乱逃离;摘星营战士阵亡五十六人,重伤七十二人,其余战士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基本不损战力。

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大捷,最关键的是泰亲王当场伏诛,将是对叛军士气最大的打击。至此,摘星行动取得了预料之中的最大战果!

明将军目光中虽隐隐透露出满意之色,但依然面色如常,只是对部下点头以示赞许:“用心照料伤员,并好好安葬阵亡的战士,必须记下姓名、留取随身信物。敌军的尸体集中掩埋,此地气候异常,多雾潮湿,要小心疫病。至于那些逃兵不必追杀,最好让他们把泰亲王的死讯传入敌军中。找精明强干的五名士兵回大军传递信息,另外要多派出哨兵于周围百里巡逻,时刻注意敌军主力的行动,并加强城墙的防御,修补损坏设施。降卒集中于一地关押,严加看守防止哗变,不许虐待降卒,如有真心投诚者可派去修筑工事。将战士分为几组轮换,没有任务时都尽可能休息…”他口中一面发出命令,一面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攻下荧惑城固然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但接下来或许就将面对敌人全线崩溃前最后的疯狂反扑,必须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明将军召集几位重要亲信在内城城楼上开会,许惊弦亦随之同往。“恭喜诸位,你们都是摘星行动中的功臣,包括每一名士兵,回京后必有赏封。”明将军语气转而凝重,“但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恰恰就是要如何安全返回。初步有两个方案,一是原路折返;二是就地驻守。但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存在着许多未知的风险,所以要请大家与我共同定下一个决策。”

一人道“末将已派出五位战士回大军报信,如果一切顺利,大军十日内便可重新渡江,届时敌军必不战而溃。我们不如于此坚守,荧惑城中粮草充足,又凭险地而造,我们攻泰亲王是趁其不备,如今有五百精兵全力以赴,纵有数万大军来攻,也足可支撑一些时日。”

明将军沉吟:“虽然凭天行早已接我号令,时刻准备出兵接应,但在未能确定荧惑城战果的情况下,我不能拿十万大军的性命当儿戏。敌人必是全力封锁消息,而路途遥远,那五名战士未必能如期返回,只可惜人手太少,五个人已是能派出的极限。万一有什么差池,可不是守十天半个月的问题。”

“那不如原路退回,敌人不知我们虚实和退兵的道路,虽有阻截,必分兵而行,当能冲开一条血路,只要到了焰天涯,便可无忧。”

另一人谨慎道:“泰亲王一死,敌军必是疯狂反扑。只怕会撕毁焰天涯作为中立地带的承诺,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安全。”

明将军沉思不语,在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顾忌。封冰视泰亲王为杀父仇人,但如今在泰亲王已死的前提下,她还会不会放过魏公子的仇人——明将军?焰天涯之所以同意借道,会不会设下一箭双雕的后着?

许惊弦亦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开口道:“兵不厌诈,即使要撤离荧惑城,也决不可沿原路返回。万不得已我们甚至可以更往南行以迷惑敌军耳目,然后再寻机转道回师。”明将军缓缓点头。

“就算得不到消息,凭将军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前来救援。如果留在此地固守,最多坚持半个月。以我们摘星营五百精锐的能力,肯定没有问题。我可以向将军立下军令状,决不让一名敌人攻入荧惑城。”

“说得也是。何况这里是泰亲王在后方的据点,城中没有居民,我们不用因安抚百姓而分心,全无顾忌之下战斗力可发挥最大,我支持守城。”

“守城不比平原作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补给最为重要,可正是因为没有百姓运送食物、箭支以及修补工事,只要有一点被敌攻破,全线皆溃。”

“我们人手不足,但可以把几百名降卒调动起来。”

“这些降卒毕竟是曾跟随泰亲王谋反的士兵,若敌军回师来攻,很难保证他们不再倒戈投敌,必须要多加提防。”

“依我看这里地势险峻,敌人大型攻城器械无法运来,只凭弓箭和肉搏,何惧之有?我们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势必会让敌人付出五千、五万的代价。我要在那些阵亡的兄弟们灵前给他们报仇…”

众人各执一词,难下决断,但大多数人都支持坚守荧惑城,以待援军。明将军静静听着属下发言,许久后终于开口:“守城与弃城两种方案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千仇在此,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最好的选择。依我对她这几年的了解,知道作出分析最重要的判断信息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敌人。告诉我,敌人现在是什么心态?”

众人陷入深思。明将军继续道:“那些逃离的荧惑城守兵不但会把泰亲王的死讯传播出去,同时也会把我明宗越亲来此地的信息传递给敌人。荧惑城已失守,泰亲王已死,那些曾追随他的叛将群龙无首,毕竟他们都是汉人,稍有血性者就不可能随着乌槎国与擒天堡、媚云教、苗、彝、白等族与我中原汉室作对。那么,如果乌槎国还想赢得这场战争,唯一之策就是趁全军士气崩溃之前尽力封锁消息,然后全力以赴杀死我。所以,如果我们留守荧惑城,面对的将不会是小股的敌人,而是敌军毕其功于一役的全线围堵,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守几天?”

诸人静默,试想在十余万大军昼夜不停地重重围攻下,小小荧惑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再坚固的防守也难以支撑下去。

明将军肃声道:“记住,我带你们来这里决不是为了译死,一定力争把每一个人都平安地带回去。所以,我的方案是…”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位哨兵急奔而入:“有军情禀报。”

众人看他神情惶急,隐隐都觉得不妙。唯有明将军面容不改:“说。”

“荧惑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出现大股敌军,人数皆在万人以上,最近的敌军离城南只有七十里。”

明将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难怪泰亲王要自尽,只怕连他本人都只是一个诱饵。他大概早已控制不住乌槎国君的野心了吧。”

许惊弦心头暗惊,就算来敌并非主力,仅是木邦城的守军与驻扎在乌槎国边境的人马,但敌人来得如此之快,恐怕亦是早有准备,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刺明计划?依此看来,明将军对泰亲王心意的猜测就算不中,亦相差不远。只不过那或许并不是乌槎国君的野心,而是宁徊风的。

几位将官同时起身:“末将这就去安排守城事宜。”事到如今,弃城而逃更为不智,在荒岭中面对百倍敌军的围堵,唯有战死一途。

“都坐下。”明将军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生死关头,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但要有无畏的勇气与过人的智谋,更需要一份冷静。他镇定的目光扫过全场,待诸人心气渐书后方才缓缓续道:“无论泰亲王是否一个诱饵,只看敌军迅捷的反应,当知幕后筹划之人决非有勇无谋之徒,尽管他们不知摘星营的虚实,亦能猜出一定是三军中最精锐的战士,何况有我亲自督战,就算明知有百倍敌军,我等也必将拼死一战,决不会投降。荧惑城虽小,毕竟占地利之便,强攻伤亡极大,实乃下策,至少不应该四面八方皆派重兵攻城,迫我死战,围三虚一方才合兵法。所以,这里面一定还另有玄机。”

“或许正如将军所言,敌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您于死地。”

“不错。非我妄自尊大,在这一场事关两国气运的战争中,摘星营五百战士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主将的死才能扭转战局。”

“恕末将大胆直言,请将军换上降卒的服装,趁乱混出。只要到了山地密林之中,以将军之能,必可脱离险境。而五百战士则留守荧惑城,以惑敌军,只要将军安全,就算我们全部战死报国亦无憾。”

明将军淡然一笑:“你以为敌人想不到这一点么?来的人必都是乌槎国异族战士,换上降卒服装反而更显眼。或许敌军故意摆出不惜强攻的姿态,就是要迫我留下与五百战士共存亡;所以如果一定要弃城,也应该是五百人化整为零分头突围,让敌人难以判断追袭的重点…”

“报!”又一名哨兵匆匆赶至,“敌军约二万人马在城南五十里外扎营,城北的万余敌军距离七十里,但亦放缓了行进速度;东、西两面因有山脉阻隔,尚不明敌军动向。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捻须沉思不语。有人低声道:“山区中难以发挥骑兵的速度,对于步兵来说,经过五十里的奔波再攻城决不合理,敌人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敌人也防备着我们弃城躲入山林中,所以远远摆下铁桶阵…”

“依我看正好相反,敌人就要故意迫我们弃城而出。毕竟那些异族战士擅长山区野战,也更熟悉地形…”

“莫非泰亲王一死,敌人军无斗志,要与我们和谈?”

探哨不断来报,到了午后,北面万余敌军业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东、西两支敌军则远远围定。但四面敌军皆是按兵不动,不知作何打算。诸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难有一个合理的结论。

争论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每个人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决定。

明将军目光闪动,眉头微锁,许久后终于下达命令:“我相信敌人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方暂且静待其变。在此之前,只派数十人负责加固城防即可,其它战士尽量好好休息,随时待命。”这是一场双方殚精竭虑的博弈之局,在没有洞悉敌人的最终意图前,任何决策都存在风险。

许惊弦暗生感叹:仅以实力而论,摘星营目前处于绝对劣势;但对于败势已定的叛军来说,只要明将军不死,就算摘星营全军覆没亦无碍大局。所以,他们必须要用五百战士的性命拖住明将军。若不然,明将军只需躲入山野密林中避而不战,纵然叛军倾巢而出,要杀死天下第一高手又谈何容易?

明将军当然知道其中关键,但是不到最后关头,他决不愿轻易舍弃五百名战士。至少在这一刻,他并没有作出三军统帅、一代枭雄应有的抉择,而是像普通战士一样坚持着对战友们的忠诚。只凭此一点,明将军便足以得到许惊弦的尊敬。

尽管,他永远也不会放弃替暗器王林青报仇的念头!

午后,一位叛军使者孤身前往荧惑城,高声求见明将军。

明将军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命士兵打开城门,与几名亲随在内殿中接见。来人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身材高瘦,一对狭长的眼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开阖间露出奇诡的寒光,左边额角上还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犹如山精木舞。虽然相隔四五年,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许惊弦一见之下顿时认出他来,正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吊靴鬼。

京弦记得四年前在涪陵困龙山庄,林青与虫大师、鬼失惊、关明月等人被宁徊风设计困于铁罩之中,林青脱围后于乱战中发出暗器,其中一枚袖箭正钉在吊靴鬼的太阳穴上,按说必无幸理,但事后又听说擒天六鬼中尚余四人,其中吊靴鬼安然无恙。此人生性狡诈油滑,惯于见风使舵,想来那时林青等人刚刚脱困,惊魂未定之际也不及验看尸身,吊靴鬼必是诈死逃过一劫,但额角上也永远留下了暗器王的杰作。

想当年若不是吊靴鬼与缠魂鬼一路追踪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来到清水小镇,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就不会卷入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恩怨之中,也就不会身死异乡;而若非那场变故,他自己也不会被日哭鬼掳走,结识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由此开始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因此在许惊弦的心中对此人虽不乏些许感激之情,却亦有一分恨意。

靴鬼神情郑重,态度恭敬,按礼见过明将军后,呈上一封书信。

明将军眼光在吊靴鬼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随即展开信笺,轻声读道:“乌槎国谨呈书于明君宗越帐下”

“两国交兵,攻者危于城,守者凭于险。轻骑入腹地,宜速战而决,贸进远离后防,实非明智。今泰亲王伏诛,功业虽成,但若进兵于南疆,纵然兵临城下,乌槎绝不为南冠楚囚,不免兵刃互见,无论男女老弱,士军民众,势必拼死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