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虽有百胜之师,溯逆难返,跋涉千里之遥,疲怠无归。若执意强师远征,或会名动青史,亦可自取败灭。闻君熟读兵书,当知顺昌逆势之理,祸福存亡尽在—念之间。”

“为示诚意,三日内乌槎国君将亲至荧惑城商议和谈之事,还请将军静待消息,权衡轻重,莫以将士之性命,成足下之功绩。”

诸位亲随中凡粗通文墨者,闻之不由面现喜色。信的内容虽是不卑不亢,甚至隐含威胁,但说到底只是一封措词委婉的谈判书,就算说是投降书亦不为过。看来奇袭荧惑城一战确实令敌军震慑不已,无心恋战,加上不明摘星营的虚实,唯恐明将军率军直攻乌槎国本土,所以乌槎国君不日将亲自前来谈判。

明将军微微蹙眉,他虽隐有怀疑,但在目前双方力量相差如此愚殊之际,敌人根本没有诈降的必要。何况泰亲王一死,乌槎国师出无名,叛军中的汉人士兵随的可能哗变,和谈亦是无亲之举,至少应有六七分的诚意。

明将军再默读一遍,目光定在信笺上,沉声发问:“相信乌槎国君不会有如此文采吧,而叛军的军师丁先生又是个瞎子,那么此倌是何人所作?看字体娟秀,应为女子所书。”

“将军眼光精准,令人佩服。”吊靴鬼恭谨道:“不过将军大可放心,此信乃是乌槎国君与蒲吾王子、龙堡主、丁先生、陆教主等人共同商议拿定主意才由擒天堡重将叶莺姑娘执笔所写,决不可能造假,否则也不会盖有乌槎国玺之印鉴。”

突然听到叶莺的名字,许惊弦不由一呆。叶莺对自己说她自幼文武皆修,果非虚言,想到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心头微微一荡,而她能替乌槎国君执笔写信,当受重用,但愿和谈成功,再不必与她对战疆场…

明将军冷然道:“两国议和,却由一女子下书,似乎不够谨慎吧?”

吊靴鬼武功虽不甚离,但口才颇佳,反应亦快,擒天堡与外界联络时多派此人。听明将军如此说,装模做样摇首而叹:“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乌槎国君此举决非轻视将军,而是另有他意。”他转头顾向左右:“请问诸位,哪一位是吴言吴将军?”

许惊弦愕然。他虽然相信吊靴鬼决不会认出自己是当年的小弦,但却猜到他必是当年宁徊风的心腹,不然何以武功在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擒天堡与媚云教一战反倒留得性命?如果宁徊风化身丁先生之事并没有隐瞒他,极有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假设丁先生已猜出自己决心反戈一击与叛军周旋到底,会不会故意揭开身份借明将军之手除掉自己这个后患?

千百种念头在许惊弦脑海中涌上,若他还是以往那个不通世务的少年,乍惊之下必会露出破绽,但如今的许惊弦已非吴下阿蒙,强自压抑胸中翻腾的情绪,面容上反而恰到好处地装出吃惊的模样,望向明将军。直到明将军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后,方才接口道:“在下吴言,不过军中一无名小卒,可不是什么吴将军,不知贵使有何指教?”

吊靴鬼对许惊弦点头为礼,看起来并不曾认出他就是当年大闹擒天堡的孩子:“我们早得到情报,吴少侠乃是明将军帐前最被看重的亲卫,就算目前尚无显赫军衔,班师回京后必会受到提拔,可谓前途无量。嘿嘿,叶莺姑娘与吴少侠毕竟曾有数日同行之缘,所以才自告奋勇特意亲笔写下这封和谈书,并托在下给吴少侠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希望吴少侠念着叶姑娘蔡家庄相救之恩,能帮她劝说明将军接受此次和谈之建议,两国军民皆感恩德。”

许惊弦暗地松了一口气。在清水小镇的蔡家庄中,叶莺虽然没有救自己,但他们无意撞破了依娜炼制十毒搜魂蛊,雷鹰扶摇中了赤练蛇王之毒,若非叶莺放血饲鹰,其毒难解,自当承她恩情。

吊靴鬼又道:“不知吴少侠可有什么话,我可替你转告叶姑娘。”

除了明将军,在场的其余士兵只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最宠信的亲卫之一,根本想不到他竟然与擒天堡的重将叶莺有如此微妙的关系,一时各种惊诧的目光齐齐朝他射来。许惊弦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心里好一阵苦笑,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对那个“女魔头”说,此刻也决非良机。他不敢与众人猜疑的视线相对,朝吊靴鬼摇头不语,随即低下目光。

就在许惊弦垂下眼睑的这一刹那,突然发现吊靴鬼垂在腰侧的左手虽隐于衣衫下摆,但却决不寻常:拳心中空,拇指与小指扣在微屈的食、中、无名三指之上,形成一个诡异的手势。

“真是妇人之见,本将军的决定岂会受帐下亲兵干扰?”明将军放声大笑,“不过你尽可回去复命,明某三日内恭候乌槎国君的光临!”看来吊靴鬼的解释已消去他最后一丝疑心。

但许惊弦知道,或许别人不会注意到吊靴鬼隐蔽的手势,却一定逃不过明将军的眼睛。他相信,正如京师遍布宁徊风的密探一样,擒天堡中也一定会有将军府的卧底,难道就是这个平日尖酸刻薄、遇事溜之大吉的吊靴鬼吗?

如果自己猜想属实,吊靴鬼的这个手势代表着什么意思?

第十九章 图穷匕见

送走吊靴鬼后,众将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只有战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明将军却道:“诸位不可大意,这也许是敌人的缓兵之计,意图趁我军不备而发起进攻。全军将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战。另外城防还须继续加固,只是要机密行事,不可让敌人的暗哨发现。”

众人齐声应道∶“将军提醒得是,末将遵命。”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揶揄道:“我早听说过叶莺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将,想不到竟还是一名才女,吴言你莫要辜负佳人深恩才是。”

诸将见明将军如此打趣许惊弦,皆知他心情极好,亦纷纷跟着起哄。

“吴兄弟,千万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计弄昏了头,别忘了她可是敌营中人…”

“怕什么?吴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叶姑娘弃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将军再得强援,必有重赏…”

许惊弦面红耳赤:“你们不要胡说,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哈,吴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过来人啦,这些事岂能瞒过我?”

“嘿嘿,就算吴兄弟对她是流水无情,可人家能当众承认与你的交情,只怕一缕芳心早就系在你身上喽…”

这句玩笑话如一柄重锤击在许惊弦心口,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以叶莺那么好强的性子,就算对自己有情意,也断无可能当众承认。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许惊弦蓦然抬头:“将军可否将和谈书借我一观?”他记性极好,方才明将军虽只轻声念了一遍,书信的内容也还记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证。

明将军笑道:“这不是情书,借你看看倒无妨,但是不能私藏不还…”众人一齐放声大笑。

许惊弦接过书信,仔细査看起来。此刻他心中浮现出在清水小镇蔡家庄时的情形,他与叶莺半真半假订下的联络暗语正是七字一断!

除去书信的题头,只看正文前面十余字,许惊弦已确知叶莺的真正用意。第七个字:危!第十四个字:险!和谈书中每隔七个字在许惊弦眼里蓦然放大——危、险、速、离、今、业、于、城、南…按谐音来读: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其后的字句变得杂乱无章,叶莺的暗语应该至此而止。

这短短九字却让许惊弦疑窦重生。叛军今夜将从城南攻城?还是让他今夜由城南离开荧惑城?他无从得知。叶莺执笔之际宁徊风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无法在信中透露更多。暗中通敌乃是军中大忌,纵然叶莺是非常道头号杀手,一旦暴露也必受严惩。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处告知明将军,以明将军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与宁徊风合作之事必将泄露,恐怕还会连累叶莺;但若是隐瞒下去,摘星营五百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亦有损国家大义。

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若无其事地把和谈书交还明将军,决意暂且不提叶莺的示警,毕竟她大费周章实是关心自己的安全,自己岂能辜负她的信任?更何况明将军身经百战,早已预防叛军下书诈降,敌军即便趁夜突袭亦难求战功。

一夜血战,众将士皆觉疲累不堪,饱餐一顿后,即在明将军的调度下,分组执勤,且自休整。作为亲信护卫,许惊弦一直紧随明将军左右,直至用过晚饭后,才有闲暇自由行动。他离开内城,径往南门而去。

来到南城,许惊弦停步于城墙上,遥望数十里外敌营的战旗迎风大展,心头掠过暗藏在和谈书中那惊心动魄的九个字。

——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

以地势而言,荧惑城居于两山之间的谷地中,东西两面皆是险峰,大军难以攀越,小股人马亦不足为虑,若要强行攻城,唯有从南北城门突破。北门外挖有长长的壕沟,其中多设铁蒺藜、尖刀;南门则倚护城河为屏障,无论从何处攻城,都难免伤亡惨重。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圆数里草木尽毁,全无掩护,山路狭窄又不容攻城车等大型器械通过,更何况明将军早有防备,荧惑城外松内紧,虽是一片庆功的欢声笑语,暗中却也未放松警惕,一面严加看管俘虏,加固城防,又借城墙的掩护把箭矢、滚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断地运至城楼上。如果敌军趁夜来袭,只需在城楼高燃火把,来犯之敌即无所遁形,再以数十神箭手居高临下射击,足可重创来犯之敌。

最紧要关节还是:叛军只图明将军一人。即便不惜血本攻入荧惑城,明将军率残部隐入密林中也是不难。到那时,纵然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高手齐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将军。

强攻实属不智,然则叛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谈果真是缓兵之计?种种疑问许惊弦心里远远没有答案,他只坚信叶莺绝不会无缘无故甘冒奇险对自己示警,而宁徊风处心积虑制定的刺明计划必已伏下严厉的杀着。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摆出的那个诡异手势,若吊靴鬼真是将军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间,即使叛军真有阴谋诡计,他必定会设法及时传信明将军。虽然叶莺是“丁先生”最宠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宁徊风身边时日更久,既然其将军府暗间身份还未被揭穿,按理应当更得他的信任。叶莺的示警真的只是杞人忧天?

“吴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惊弦的思考,抬头望去,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朝他大步走来,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重重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现在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许惊弦刚入侦骑营时,因穆鉴柯的关系与赤虎之间嫌隙颇深,还于比武之际暗中伤了对方。但后来在侦骑营的侦敌行动中,许惊弦不顾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刚的性命。俩人经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敌为友。随后许惊弦加入亲卫营,彼此间往来减少,直到明将军从各军营中挑选精锐组成摘星营,才得以重聚。

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在侦骑营的往事,说到昔日种种误会,皆开怀而笑。他们随口谈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下,找个僻静处席地而坐。

“听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军中的红人啊。你不在将军身边护卫,来这里做什么?”

许惊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虑∶“我只是随便看看。对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负责?可有异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荧惑城已在咱手里攥着,泰亲王一命呜呼了,乌槎国军队躲在几十里外,降书都送到了咱营里了,还怕个球?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攻城,管教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赤虎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挠挠头,犹犹豫豫道,“不过。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异常?”

许惊弦心知赤虎是个心直口快的粗豪汉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与军情无关,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俺与老刘接了上头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带叛军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着,娘的,整个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着,莫说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个洞,你道怪不怪?兄弟们都说怕是泰亲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干脆在这里修个大坟,说不定,城下还埋着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呢,哈哈…”

在听赤虎的玩笑,许惊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视线停在城墙上那纯黑色的大石上,这种石料质地奇特,坚硬异常,显然并非当地所有,如果是由远处运来,再铺满整个城底,耗资巨大,亦无太多实用,确实有些蹊绕。

赤虎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越发来了兴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桩怪事了。俺这一路来算是受够了西南的阴雨天,还有许多臭蚊虫,咬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偏偏荧惑城里就没见有虫子,奇怪了,连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见不到,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惊弦一怔,他平日只留意军机敌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环境的细微变化,听赤虎一提醒,才发现果然如此,顿时心中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赤虎继续道:“俺和几个兄弟说了这事,大家都说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气。你瞧这周围,虽说没有树木,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连声鸟叫都听不到,阴森森的静得瘆人。就算泰亲王要给自己挖坟,总要挑个风水宝地吧,千挑万选偏偏寻了这鬼地方…嘿嘿,说得俺心里都有些发毛了。”

夜色已降,许惊弦望着黑沉沉的山谷,某种异样的警觉由心头掠过,却不及抓住。他低声问道:“你还有何发现?”

“最后一件怪事,倒算是个好兆头…”赤虎手指前方不远处的城墙,“整个荧惑城不见杂草,唯独那里还留有些绿色。”

那片城墙根下,生长着一丛青苔。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在这一座尽由黑色大石筑成的死城中,那铺在石面上淡淡的绿却是唯一的一点生机。

乍见那一丛绿色,许惊弦脑海中霎时翻转过无数念头。蓦然醒悟过来,方才他灵光一现是突然想到当年在涪陵困龙山庄时,亦曾发现整个大厅中不生虫蚁,那是宁徊风以整块铁罩罩住大厅,设下毒计欲将林青、虫大师、鬼失惊等人一网打尽。时隔四年,宁徊风化身为丁先生,却故伎重施,只不过这一次整个荧惑城将是一个巨大的铁罩,成为了他手中的杀人利器!这正是剌明计划的最后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