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暗叹一声,方才童颜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将军听见。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朗然道:“过去之事也不必提,今日我作为一名战士,决不会容人伤害将军。”

童颜沉思良久,缓缓放低掌中短剑,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懂你在做什么,但我既当你是兄弟,自当尊重你的决定。”随即望定明将军,眼中神光暴涨,忽出剑虚劈一记,一段树枝无风自落,冷声道:“既然将军身上有伤,我纵然胜你也不光彩。今日之战暂且押后,总有一日,我要与你一战!”

许惊弦素知童颜桀骜不驯、漠视一切规矩的性子,何况又身负截杀明将军的任务,此刻肯袖手旁观决非出于江湖道义,而是看重与自己的真挚友情,心头感激之情无以表达,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颜的手。

明将军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树枝的断口上,他自然知晓昔日御冷堂碧叶使桑雨鸿远赴乌槎化名鹤发之事,亦曾听闻童颜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见,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难从树枝断口中看出重颜这一剑所蕴含的绝世武功。想不到这位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武功却是惊人,暗忖即使自己身上完好无伤,与之公平对决,恐怕十招之内亦不敢言胜。尽管素知鹤发教悔之能,但童颜的武功依然远超明将军的估计。

明将军心头暗暗诧异,顺手将那段树枝放入怀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随时恭候大驾。”转头看着其余六名乌槎国高手:“麻烦诸位转告乌槎国君,刀兵无情,祸乱百姓,泰亲王既已伏诛。和谈之约依然有效,只要贵国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会兵发乌槎国。”

那六位乌槎国高手虽瞧出明将军伤得不轻,却难以得知他武功还留有几成。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余年,此际纵是虎落平阳亦无人敢稍捋虎须。何况若无童颜相助,只凭许惊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将军身边是否还暗伏有其他手下。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会把将军之言转告国君,不过就算国君肯接受将军的建议,恐怕也无力约束擒天堡与媚云教等人…”此语无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埋伏。

明将军挥手道:“只要乌槎国君以大局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于那些擒天堡、媚云教的杀手么…嘿嘿,明某纵横一世,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可有人得逞了么?”这句话说得豪态尽露,果有一代枭雄之气势。

无人再有异议,童颜与六位乌槎高手对明将军抱拳施礼,态度不乏恭谨,随即离去。许惊弦留意到童颜临行前对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话想说,却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从一旁闪出,战刀出鞘,横身拦在许惊弦与明将军之间,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既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亦夹杂着一份苦涩,显然已听到了童颜的话。

明将军轻轻一抬手,已把战刀从赤虎的手中夺下,声音平淡而严肃:“我决不会允许士兵把武器对准自己的兄弟。”

“但刚才那个杀手亲口说,吴言是…”

不等赤虎的质问出口,明将军已打断了他:“你是相信自家兄弟,还是相信敌人?”

赤虎迟疑的目光始终钉在许惊弦身上,在平时,兄弟情义与军人的忠诚之间,这个率直汉子难作取舍,但在这等处境下,他别无选择,必须承担起一个战士保护主帅的责任。

许惊弦静默着,此刻如何分辩都苍白无力。他不会因为赤虎的怀疑而愤怒,也不会因为明将军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认定的事情,无须他人的认同。

良久后,明将军喟然一声长叹,转开话题:“此次摘星行动,我犯下了三个错误,害了五百将士。”

赤虎与许惊弦不约而同地开口:“为国尽忠,我等虽死无憾。”“泰亲王伏诛,战争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将军何须自责?”

明将军对二人的劝解不置可否,苦笑道:“那个替乌槎国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实是将军府安插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实身份乃是鬼失惊‘星星漫天’紫木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变易容为吊靴鬼,潜伏至今,本打算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却不料事到临头倒戈一击。记住,无论我们三人谁能活着回京师,都务必要把此事告诉水总管与鬼失惊,嘿嘿,若让这个叛徒多活几天,莫说黑道第一杀手颜面无光,就是将军府也会被人瞧不起了…”说到最后一句,一股杀气悄然弥漫。

许惊弦恍然大悟:四年前困龙山庄一战,吊靴鬼确实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当时鬼失惊亦并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围接应,待诸人都离开后,便派井木犴假装吊靴鬼诈死。那时擒天堡正值混乱之际,堡主龙判官被软禁多时,宁徊风、鲁子洋等人远遁他乡,正是潜伏的绝妙时机。更何况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对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会多疑,日后言语中如有破绽,又可借口颅部受林青暗器之伤失去记忆…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称“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伪装,果然名副其实。

只可惜宁徊风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并木犴实难继续掩饰下去,宁徊风何等人物,自当软硬兼施,或以死相胁,或以利相诱,反将其收买。这一枚预留的棋子本是将军府的杀手锏,如今却成了宁徊风迷惑明将军的武器。井木犴送信时暗中给明将军打了那个奇怪的手势以示安全,最终让明将军尽释疑虑,留守荧惑城等待乌槎国君前来和谈。万事俱备,刺明计划随即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想通原委后,再想到牺牲旳五百摘星营将士,许惊弦亦对井木犴这反复小人恨之入骨。

“我对吊靴鬼的判断固然是一个严重的失误,但相比之下,前两个错误才是决定性的。”明将军颇有深意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脸上,缓缓道“我犯下旳第一个错误是…”

许惊弦昂首迎向明将军的视线,他自知被宁徊风利用,内心愧对挑千仇之死。虽然他相信此刻明将军的武功已对自己造成不了威胁,但要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勇敢面对任何指责。

明将军的语声突然中断,抬指按唇,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个人,轻功极好…”即使是重伤之余,明将军耳目灵动依然远胜他人。

来人速度极快,还不等三人各自隐匿,已从树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许惊弦面前。单身只剑,面如稚子,却是童颜去而复还。

许惊弦方才瞅见童颜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还另有话要说,却不料回来得如此之快。

童颜收起平日漫不在乎的神情,满面正色,无形中倒似长大了许多。他先将一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明将军:“两个月前离开乌槎国时,家师有命,如果能见到将军,务将此物交给你。”

明将军接过油布包,微微颔首以谢:“尊师一切无恙么?”

“他只是被软禁于乌槎王宫不得外出,并无损伤。”

明将军低叹:“尊师神机妙算,看来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难。他早已不理俗尘之事,竟然还能念着我,足见盛情。告诉他,昔日恩怨,一笔勾销。日后再遇,仍是故友。”

童颜对鹤发的来历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师父与明将军之间的关系,听此回答却依然不得要领。他眨眨眼睛∶“将军不怕这里面有何阴谋么?”他严遵师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里装的是何物品,只凭手感似是字画之类。

明将军大笑:“我或许会看错有些人,比如丁先生与并木犴,但有些人我决不会看错,尊师就是其中一位。”

童颜向来服膺鹤发之能,听了倒不觉如何。但许惊弦乍闻丁先生之名,悚然一惊:难道明将军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宁徊凤所扮么?此刻回想宜宾城头明将军特意询问自己对宁徊风的看法,恐非偶然。如果自己的猜想属实,或许明将军原本未将刺明计划放在心上,不承想身为御泠堂红尘使的宁徊风竟然对他下手,这才导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会约束那六位乌槎国高手,在向国君汇报之前,不会把你们的行藏泄露。但是…”童颜转而面对许惊弦,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惊诧:“我可以肯定,媚云教在你身上下了蛊,拥有秘术的媚云教徒能够锁定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们才能够迅速找到你们的足迹,这一点务必小心。”

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童颜等人出现前那一瞬间诡异的寂静清楚地重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

两个月前在大理总坛,媚云教主陆文定与许惊弦共饮了一杯,随后冯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知那酒中下有一年后方才发作的“曦桑之蛊”并给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即可化解。那杯酒本身到底有无问题?是否这一支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笔?

另一个疑点涌上心头:冯破天身为媚云教赤蝎右使,纵然再不得陆文定的宠信,也决不可能对剌明计划一无所知。或许从冯破天假意放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计划都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这一切必然都是出于宁徊风的设计,难怪他如此放心让自己单独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军,那是因为只要他身上带着这支竹管,无论到海角天涯,总也逃不出宁徊风的手心。这一串连环毒计,直到此刻穷图匕见之际,终于水落石出!

童颜尽管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鹤发,不敢多停留。向许惊弦嘱咐几句后,便与三人匆匆告别。

许惊弦惊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骂道:“原来都是这个鬼东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远远抛出去,明将军却及时制止了他:“先留着它,或许日后还有用。”

赤虎不明所以,奇道:“这是为什么?”

明将军神秘一笑:“这是我们旳麻烦,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麻烦。”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问这支竹管的来历,但显然对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将军慢慢打开油布包,一共三层,最后赫然露出半尺方圆的一张白纸。纸上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另有一些小字标注,原来竟是一张地图。最醒目的是地图中间一个红点,旁边三个小字:荧惑城。

明将军轻轻的叹息声中似有惋惜,亦有一丝敬佩:“鹤发身为静尘斋中‘冥沉士’,以观察力而论,虽不及千仇,却也有远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仅凭此图来看,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会伺机突袭荧惑城。虽然这是一个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时间、最小的代价嬴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然途径!”

这一带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详细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绕圈子,这幅地图可谓是雪中送炭。三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敌人,再朝北进的路线。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将军与许惊弦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为了避开敌军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头昏脑胀,喃喃道:“要是有马就好了…”在这样险恶的地势中逃生,既无援军,又无给养,更有围追堵截的大队叛军,时间无疑最为宝贵。可单凭双脚,实难快速突围。

明将军拍拍赤虎的肩膀:“说得对,下一步我们就先抢他几匹马。”

赤虎张口结舌,还道明将军在讽剌自己口不择言。在此情势下,本要千方百计避开追兵,又怎能轻易去招惹敌人?

许惊弦却是心有灵犀,以明将军的性格,越是这等困难的情势,越不会认输。突施反击或有风险,但也会让敌人误以为明将军的伤势并无大碍,追捕时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机可乘。但这个反击行动必须找准时机,若陷入大群敌人的围困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明将军心中已有定计,他从许惊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蝉的竹管,沉声道:“在给你留下这支竹管之时,纵然能算定我要落入荧惑城这个陷阱之中,也决不可能算准你会与我一同逃走。刚才尽管童颜等人寻来,必也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试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确定我与你同行,来的决不会仅仅只有八个人。依此而论,下一批凭借这支竹管而寻来的敌人,一定是最想杀你的人…”

许惊弦涩然点头,陆文定终于还是不肯放过他,对于某人而言,在膨胀的权力欲望面前,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来的人决不会多,大概只有媚云教最高层的几个人。”

明将军简单而笃定的结论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此他终于肯定明将军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对自己的身世亦了如指掌。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晓,还是刚才童颜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好个许惊弦,尽管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却依然直视明将军那犀利如箭的双眼,朗声道:“将军说得不错,媚云教主一定会亲自来杀我,而且不会率领众多手下,这也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弑亲谋权、豆萁相煎,向来为世人所轻蔑。为免手下齿冷,陆文定要杀堂弟许惊弦,决不可能张扬其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许惊弦故作镇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识破真相,却依旧能坦然面对,无论是源于少年的无所畏惧、还是智慧高绝的精明算计,皆是同样的难得。

唯有赤虎一头雾水,浑不解许惊弦既然是明将军的仇人,为何媚云教主又要亲自来追杀他?这个外表单纯的少年到底有何神秘的来历?

明将军拍着两位手下战士的肩膀,放声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区区一个媚云教主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明将军说话间,他掌中的竹管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旧,却有股浓浓的死寂悄然弥漫开来,周遭仿佛陷入天地初开、万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右前方、百步之内。”一位黑衣黑袍、并以黑丝巾蒙着头面的媚云教徒压低声音道。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绿色的丝线从竹管里透出,缠在他的右手腕,轻轻颤动着,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脉门上。在竹管中,装着另一只百年暮蝉,这种奇特的生物能够跨越空间用―种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与同类交流,也只有精通蛊术的人才能从那丝线的颤动中辨别出它所寻找同类的方位。

陆文定翻身下马,低低叹了—口气,然后在那黑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这个黑衣人是媚云教中司职修炼蛊术的惑心堂长老,尽管他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类蛊术二十余年的敏感,早已暗暗觉察到此行之后自己将被灭口的下场。不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并不是每个媚云教徒都甘心为教主而死,可凡是长时间接触蛊术的人,都会对生命有一种通透的彻悟。

——连一只小小的虫子都可以随意控制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何况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众生的命运之神?

所以,黑衣人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盘膝坐在一棵大树下,袍袖轻扬,随即身体轻轻一震,就此不动。如果有人解开他的黑衣,将会看见一道肉眼难察的墨线由他的肚脐处呈圆圈状往四周发散,直抵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