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与冯破天将四匹快马拴在树上,然后一左一右护在陆文定身旁,等他下令。他们有备而来,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软布,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陆文定却定在原地,凝视着浓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闪动,良久没有发声。刹那间他想起了许惊弦掷地有声的话语∶“你年长我十余岁,当我小的时候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决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几个场景在陆文定脑海中来回闪现着:威严的伯父对他的教诲、美丽的堂婶对他的疼惜、十几岁的他抱着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摇着一串小铃铛逗他开怀…

冯破天神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镇初遇的那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媚云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陆文渊的行为早已惹来陆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陆文定的家事…

唯有鲁子洋面色如常,低声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迟恐有变。”

陆文定一咬牙,艰难地从唇中挤出两个字:“行动!”

三人借着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却根本未发现任何踪迹。

鲁子洋疑惑道:“盛长老会不会明知必死,所以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盛长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蝉探查许惊弦方位的黑衣人。

冯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卢左使毕竟才来本教不久,无法体会本教教徒对教主的赤诚之心。”

陆文定一肚子气亦无可宣泄,沉声道:“盛长老为本教捐躯,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对他有不恭言语。”他性情阴沉,早知鲁子洋有丁先生做后台,平时对他十分客气,极难有这等重话。

鲁子洋不愿当面顶撞教主,暗自冷笑,朝前望去,蓦然一怔,失声道:“不好,我们恐怕中计了。”

陆文定与冯破天循声望去,但见前方几步外的大树枝丫上悬挂着一支竹管,正是冯破天当日交给许惊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气戒备,然而等了良久,周围依旧一片沉寂,并无动静。陆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觉到管中的百年暮蝉不安地震颤着,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

忽听来路上马儿长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赶回,却见原先拴在树上的四匹马皆不翼而飞,唯有那盛长老的尸身依旧靠坐在大树下。

冯破天暗舒一口气,喃喃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来我们的计划已被他识破了,恐怕早就骑着马儿跑远了。”

鲁子洋四处搜寻一番,却无收获,寒声发话道:“当初冯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说此蛊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出差错,如今又怎么说?”

陆文定轻咳一声:“罢了,那小子机灵得紧,此事怪不得冯右使。”事实上如今不必再与堂弟兵刃相见,他亦觉心头轻松。

魯子洋仍是不依不饶:“陆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过军令状,务必要置那小子于死地。现在如何交差?”

陆文定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泰亲王一死,十几万大军皆成乌合之众,不日将散,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状,何况丁先生与龙堡主负责截杀明将军,一旦放虎归山,擒天堡的麻烦可比媚云教大多了…”

鲁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机妙算,明将军决不可能逃脱我们的天罗地网。只要他一死,朝廷数万大军都转成为一盘散沙,凭着乌槎国的兵力,再加上锡金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如此乱世才是建功立业之机,陆教主可不要在这当口泄气啊。”

陆文定叹道:“我可没有那么大野心,唯愿媚云教上下数千弟子平安无恙就好。”

鲁子洋寒光望着陆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荡然无存,慢慢吐出一句话:“丁先生私下评价陆教主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来果真没有说错。”冯破天大怒:“放肆!你竟敢对教主如此说话,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我什么身份?”鲁子洋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加入媚云教只是为了促成几方联盟的权宜之策。等到杀了明将军,再直取中原,改朝换代后我就是堂堂开国大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会稀罕你小小媚云教左使的位置?”事实上他在媚云教中隐忍多年,一方面为了刺明计划,另一方面则暗中培植党羽,伺机取陆文定而代之。此际追杀许惊弦无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积怨爆发,不惜与陆、冯两人反目。

陆文定愣住了:“就凭丁先生那个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鲁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连丁先生也是听命于他。”

“他是谁?”

“既然陆教主已抱着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会告诉你了。”鲁子洋正自得意,忽见陆文定与冯破天满面惊诧,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身后,他回首望去,却见那盛长老的尸体一动,竟长身而起。

鲁子洋不愧见过些场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许惊弦偷走马儿后藏于盛长老尸身之下,冷喝一声:“原来是你小子装神弄鬼,陆教主既不忍下手,就由我来超度你吧…”

想不到许惊弦胆色过人,不但不逃,反而借尸藏身,偷听自己说话,鲁子洋气恼之下当即抬右掌拍去。却见对方不避不让,奋然举掌相迎。看那势道,这将是不留后路、拼尽全力的一掌。

鲁子洋早探得许惊弦底细,知他剑法虽高,但丹田被废,身无内力,就算愤而出手,也绝难匹敌自己的数十年功力。满以为对方就算能接下这一掌,也必会被震得站立不稳,谁知就在双掌相交的一刹那,对方看似全无花巧硬碰硬的掌势竟蓦然一颤,幻变出千万道掌影,将他的右掌包围其中,他运足的十成内力如泥牛入海,全然击在空处。

“咯”的一声轻响,鲁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脱臼。

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掌力在刹那间收放自如的转换,浑若天成。

鲁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云教,平日皆低调行事,极少显露身手。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传高手,武功仅次于炎日旗主红尘使宁徊风,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公然与陆文定反目。但不曾想半招之间就受人所制,固然有轻敌之因素,但对方的武功也确实高得不可思议。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创比腕间的疼痛更令他丧失斗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绝非许惊弦那个十六岁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盛长老的黑衣无声地褪下,露出装扮者高大的身形、隐现杀气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锐利双目。

明将军!流转神功!

陆文定与冯破天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出手。他们本以为三人合力对付许惊弦绰绰有余,不承想竟会惹来明将军这个煞星。纵然明将军面显衰容,但多年积威之下,足以让任何对手胆战心惊。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不动如山,流转神功如有质无形的武器罩住鲁子洋胸腹数道大穴,漠然发话:“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御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在场诸人心里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动。

那个拥有一张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简歌,才是剌明计划的真正幕后主使!鲁子洋本是凝神对抗流转神功强大的压力,乍听明将军此言,内息不由一窒,险些导致经脉错乱。他强按内心震惊,低声道:“那只不过是简公子的妄想,将军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将军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称号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鲁子洋心头泛起绝望。明将军身为天后传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其属下,此次由简歌率一众御冷堂叛将发起的刺明计划已彻底激怒了他。“恩怨分明”四个字听在耳中,无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鲁子洋自忖难有生望,唯有奋力一搏。他只怕刚才与陆文定、冯破天撕破了面皮他们袖手不理,放声大叫道:“陆教主、冯右使一齐上啊,明将军已受了重伤,杀了他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我们谁也逃不掉…”

陆文定与冯破天江湖经验何等丰富,深知面对明将军如此强敌,唯有抛下一切顾虑与鲁子洋联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换位,对明将军隐成合围之势。冯破天掣刀在手,陆文定探指入怀,鲁子洋则是深吸一口气,左手桉在右腕上咬牙将脱臼的腕骨接好。

尽管流转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战无不胜,但明将军有伤在身,以三人合力,更凭着媚云教出神入化的毒蛊之术,他们至少应有三四成保命的机会。

明将军却对三人的行动视若不见,负手望天:“陆教主且放宽心,明某今日不会对你出手。媚云教的恩怨,自有人与你了结。”

陆文定悚然回头,但见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如磐石,端然立于他身后。随即听到不远处又响起数记战刀出鞘之声,心头不由一紧:原来周围还另有伏兵。一念至此,内气顿时泄了几分。

许惊弦的目光从堂兄身上转向显锋剑刃流转不定的光芒,轻叹一声:“两月前一别,还当你已认下我这个兄弟。却没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际,竟会是这般兵刃相见的局面。”

陆文定凄然一笑:“下蛊之事,冯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为。毕竟他是外人,不必掺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蠃了,可否放他一马?”说话间飞刀已掣在他手中,指缝里银华若隐若现。

冯破天欲要开口,被陆文定以眼神制止。

许惊弦略一思索,语气意外的柔和:“如果没有丁先生迫你立下军令状,你还会杀我么?”

陆文定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杀机。”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他内心的想法,但毕竟身为一教之尊,于此生死关头也不愿意示弱求饶。

许惊弦敏锐地捕捉到陆文定言语中的遗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里是矛盾的?”

陆文定静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许惊弦朗然一笑,还剑入鞘:“那就足够了。”

陆文定一愣:“足够了?”

“是的,足够我依然敬你为堂兄。”

陆文定神情颓然,呆了半晌,指尖银刀落地,长叹一声:“我输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气度。”

“不,输的是权势和欲望,而不是陆姓之人!”

两人对视许久。第一次,许惊弦从陆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挚的兄弟之情。

明将军目光闪动,忽然一挥手:“你们走吧。”目光转向鲁子洋:“包括你。”

鲁子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撑的真气立泄:“将军…”

明将军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软,放过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替我带两句话。”

“将军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