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定睛望来,立知其意:“你可是不放心我么?”

许惊弦面上微红,口中却道:“明将军的性命关系着天下大局,谨慎些总不会错。”

梁辰正容道:“记得当年我曾冤柱你在莲子羹中下了巴豆,多打了你十六记巴掌,因此许诺日后饶你十六次…”

许惊弦截口道:“但后来你又说过,如果我以后是你的敌人,一旦落在你的手里,决不会留活口。”

梁辰微微一笑:“明将军对我恩重如山,而你也不再是我的敌人。你可知我为何改口?”

许惊弦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当年堂堂追捕王在少年小弦手里连吃苦头,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对手,所以才改口。

梁辰再度发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当捕快?”

许惊弦摇头,梁辰续道:“击败敌人必须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方式,我从不屑于背后插刀。这也是我最终不愿意跟随泰亲王的真正缘由。”言罢拍拍许惊弦的肩头,飘然而去。

许惊弦眼望梁辰的背影,想到他既然把不通武功的妻子留下,又岂会给敌人通风报信?自己确实不应该怀疑他,一念及此,大觉羞惭。

却听连红袖轻声道:“虽然今日才见到你,但我看得出来,或许当你经历许多事情后已不再轻信别人,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依然相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

许惊弦惶然回头,正触到连红袖灵动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她。他长叹一声:“千仇姐姐的死与我不无关系,你可想过替她报仇?”

连红袖笑了:“作为一个观察者,需要注意的不是事情的表面,而是因与果,你不必为千仇之事耿耿于怀,她的死因不在你,一切皆是天命。”

许惊弦叹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承担责任。”

连红袖忽转话题:“同是静尘斋中的慧静士,你有没有发现我与千仇之间的不同之处?”

许惊弦想了想:“你比她更爱笑,更令人亲近些。这或许也与她的名字有关。”

“千仇自幼就是孤女,亦是一个颇有些忧郁的女子,师父玄宁师太怜她身世凄苦,所以起个法号唤作千愁,乃是愁怨凝身之意,入将军府后才刻意改作‘仇’字以惑众人。但这并不是我比她更开朗的原因…”连红袖抬手轻理云鬓,“只是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缘。”

“此言何解?”

“静尘斋弟子大多是自幼出家,不苟言笑。但是数百年前祖师曾传下一条祖训:门下任何弟子,若能遇见真心相系之人,便可还俗。我幸而遇见了你梁大哥,也因此懂得了做一个红尘俗世中平凡女子的幸福…”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静尘斋中的女尼亦可还俗嫁人,原来竟有这样一条奇怪的规矩。看来静尘斋祖师倒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大概亦曾为情所困,所以才出家为尼。随即又觉心头一酸,挑千仇也找到了属于她的缘,却未能有机会得到连红袖一般的幸福。

“正是因为有这条祖训,所以每一个静尘斋弟子参禅修道的第一门功课,就是学会‘放下’!”连红袖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大有深意,“所以若是你能对自己宽容一些,不把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你一定会过得更快乐。”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胸口陡然一哽,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是的,他总是想把一切重担都扛在身上,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刹那间他心神失守,脱口道:“我何尝不想,但是天性如此,又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连红袖微笑:“你堂兄执意杀你,而你却原谅了他。”

“别人亏欠我的,我可以放下,我亏欠他人的,永远也放不下!”

连红袖眼望空处,似是自言自语般道:“玄名师伯曾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份责任感与使命感,宁可天下人负己,永不负天下人…”她蓦地打了一个寒战,语音就此而止。那是因为玄名师太下面的话是:如此人物,若遇机缘,或为开国之明主,或为乱世之根源。

而玄名师太,正是静尘斋中,唯一一位可观势识运、洞悉天命的辟尘士。

作为静尘斋中最出色的二代弟子,连红袖本是最接近“辟尘”境界的慧静士。这一刹那间,她似乎初窥天机,忽就明白了眼前少年与明将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强按心头震惊,不再多言,对许惊弦微施一礼,姗姗走入小屋中。过不多时,纺车声再度响起。

许惊弦关心明将军的伤势,前去探视。他轻推开虚掩的房门,意外地发现明将军并未运功调息,而是背身立于窗前,似在眺望∶又似在沉思。许惊弦本不欲打扰,正要退出,但明将军虽未回头,却已有感应,沉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将军请讲。”

“首先,我想知道你愿意以什么样的身份听我说话?是战士吴言,还是少年许惊弦?”

“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吴言,就论国事;若是许惊弦,就论江湖。”

虽然有伤在身,但明将军高大的背影依旧渊淳岳峙,气势沉雄;许惊弦望着这个自己曾视为死敌的人,感受到他逼迫而来的威势,反而生出一种抗争的念头,他淡然的语气中略含嘲讽:“吴言不过是大军中普通战士,没有资格与将军谈论国事;许惊弦更是无名小卒,岂敢与天下第一高手畅言江湖?”

明将军并不动怒∶“你这口气,可不像是战士对将军说话的态度。”

许惊弦岂肯服软∶“你说过,摘星营中没有官职大小。”

明将军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共患难的战友,在逃脱这场追杀之前,有什么话尽可畅言无忌。”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心中的两个疑问。”

“你可以提问题,但我却未必会回答。”

“第一、当年将军府为何要救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是因为追捕王的缘故,还是另有目的?第二、你与简歌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让宁徊风带给他的两句话‘寒魂谢,诸神诫’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微笑:“这两个问题都与目前的局势无关,我拒绝回答。”

许惊弦沉默片刻,话语中像是夹着一片刀锋:“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却不能不想到千丈峡之战。”

明将军面色一变:“看来我要是不回答,你就会认定这只是我为了夺取天下而与简歌合谋布下的局?”许惊弦不语,以示默认。

明将军沉吟良久,肃声道:“你身怀昊空门道门极典《天命宝典》,对于事物的判断果有独到之处,能够从看似无关的琐事中感应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答案——青霜令。”

许惊弦猛然一震,他已猜到明将军带给简歌的话多半隐含着青霜令的秘密,却未想到连红袖也与此有关。刹那间南宫静扉所言之事涌上心头,难道连红袖就是当年给他施以“天魅凝音”之术的静尘斋弟子?

明将军淡然道:“我知道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想必听说了许多关于青霜令的事情吧,又何必故作吃惊?”他话说到一半,望着许惊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释然一笑,“看来你这三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竟然连青霜令的秘密也打探到了,宫涤尘果然是对你寄予厚望啊,竟能将此秘密托付…”

许惊弦听出明将军话语中大有深意,似乎宫涤尘对自己“寄予厚望”早在他意料之中。莫非也与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有关?不过他虽暂时猜不透明将军话中的玄机,却并不多加分辩,他宁可任明将军误会官涤尘对自己的态度。

明将军耸耸肩:“你知道这些事情也好,省得我多作解释。作为御泠堂堂中圣物,青霜令决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代表符号,自有其玄妙的功效,这涉及到御泠堂守护近千年的一个大秘密。而简歌之所以弃京师名望不顾而秘密加入御泠堂,为的正是青霜令。所以他一入堂中,便执意坐上了虚设多年的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青霜令。”

“逸痕公子又怎么甘心被简歌利用?”

“南宫逸痕岂能看不出简歌的野心?只不过那时御泠堂连遭变故,老堂主南官睿言病故,而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举办在即,正值用人之际,南宫逸痕才不得不答应简歌的诸多条件,只是暗地里对他有所防备。只可惜天妒英才,南宫逸痕失踪多年,恐怕已遭不测。简歌手握堂中大权,再无顾忌,先将红尘使宁徊风、紫陌使白石等人收于帐下,再借行道大会之机排除异己,让御泠堂元气大伤。”

许惊弦叹道:“逸痕公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引狼入室。”

明将军正容道:“南宫逸痕天纵奇才,绝非池中之物,就算对简歌判断失误,自也留下诸多后着。青霜令正是南宫逸痕用于掣肘简歌的绝妙之计,简歌苦苦钻研青霜令这么多年,也不见收获。而趁此机会,宫涤尘则一步步确立了堂主的威望。”

许惊弦听明将军语中对南宫逸痕颇为推崇,念及宫涤尘那宠辱不惊的翩翩风采,亦可推想其兄的姿容,自己虽入御泠堂,却无缘与他谋面,亦是人生一憾。

明将军续道:“京师四大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盖世、凌霄公子何其狂狂傲不羁、乱云公子郭暮寒博闻强志,唯有无以名之的简歌看似是一个只有俊秀面容的花花公子,其实此人野心极大,心智超卓,先不谈其神秘的武功,单以计谋而论,就决不在以策略闻世的太子御师管平之下,此次剌明计划便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将军府恐怕也容不下他吧?”

“目前虽然不知简歌行踪,但他早已暗中联合无念宗、非常道,再加上御泠堂的一干叛将,其实力不容轻视,待他再出江湖之际,必然又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这些年将军府在江湖上四处树敌,又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一北一南遥相对峙,再加上此麥平定泰亲王叛乱,诸事待决,纵然我想对付简歌,亦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才故意让宁徊风将那两句话带给他。”

“寒魂夜,诸神诫。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苦笑摇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只知道那是南官逸痕破解青霜令后,悟得天机中的两句。旁人或许不懂,但简歌一望即知。”

许惊弦一怔:“将军如何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简歌?”

明将军叹道:“数年前南官逸痕欲要前往塞外,临行前特意来京师与我一番长谈,留下了这两句话,告诉我有朝一日当简歌蠢蠢欲动想要祸乱江湖之际,便可以此来牵制他。”

许惊弦略一思考,立知究竟。简歌多年来对于青霜令一筹莫展,只怕已有意放弃,而此刻把他梦寐以求的秘密稍稍泄露,必将重新激起他的兴趣。但南宫逸痕必是算定简歌最终只是徒耗心智,劳而无功,反倒会耽误他重出江湖的时机。依此判断,青霜令落到简歌手里竟是出于南宫逸痕预留的后着,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许惊弦当年与林青在流星堂曾听白石谈及平生最佩服的两个人就是明将军与南官逸痕,白石表面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能直承钦服,并把逸痕公子与明将军相提并论,足见其能力。而作为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弟子,白石竟能转投死敌御泠堂,固然因其家族相争之故,但南宫逸痕的个人魅力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此人果然是一位绝世人物。

明将军又道:“南官逸痕还拜托了我一件事情,说是日后若有人能说出这两句暗号,务请将军府保护此人。过不多久,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入太子府任职,却被泰亲王派人盯住,数度暗杀不果,直至派出追捕王。连红袖辗转托人将这两句话带给我,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南官逸痕要求保护之人。”

许惊弦心头一震:既然保护连红袖是出于南宫逸痕的授意,那么可以肯定连红袖必是当年对南官静扉施以“天魅凝音”之人。如果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果然已遭不幸,连红袖就是世上唯一知到青霜令秘密之人。

明将军续道:“我虽与南官逸痕只有数面之缘,但一见如故,钦佩他的为人,举手之劳自当答应,何况又可收打击政敌之效。便暗中派人阻挠追捕王,最后将连红袖护送到这里。世事难料,我因此事一时疏忽让千仇丧命,但当年无心善举却也赢得了今日的一丝喘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