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连红袖奉师命入京助太子一锊之力,或许也是南官逸痕与玄宁师太安排好的计划,她的身份暴露未必是简歌泄密,而是玄宁师太有意如此。借助将军府的力量让连红袖隐匿江湖,当日后简歌从南宫静扉处得知天魅凝音的消息,猜出与曾同在太子府任职的连红袖有关后,必是后悔不迭,从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寻找那个早已绝迹于江湖的红袖裁纱。

南宫逸痕行事谨慎,唯恐有失,之所以在临行前故布疑兵,只有一个目的——保护他的亲生妹妹宫涤尘。

南宫逸痕定是早已看出简歌、宁徊风等人的异心,知道自己若有闪失御泠堂必出变故,所以煞费苦心布下了一个局。简歌空有青霜令而无法破解,而那时尚年幼的官涤尘徒有解法却无青霜令,这种微妙的关系导致两人皆不敢轻举妄动,而时光就在双方的对峙中渐渐过去,待到宫涤尘掌管御泠堂大权、羽翼丰满之时,就是与筒歌决战之日!

南官静扉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简歌之所以无法破解青霜令,是因为他没看南宫世家对青霜令的了解,无法将那杂乱的八十四个字组成诗句。而就算简歌听探听到这个秘密,也缺少一个最关键的窍门,只能对青霜令徒呼奈何。“寒魂射,诸神诫”这六个字到底是解开青霜令得到悟魅图的秘语,还是另一个疑兵之计?这个问题将会让简歌寝食难安。而真正解密的钥匙或许早就留在宫涤尘身边——那一方刻着“妙手空空”四个字的佩玉。

想通一切原委后,许惊弦长嘘了一口气。这般审时度势的眼光,这般深谋远虑的计划,令他对南官逸痕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如此强势的堂主率领之下,简歌等人纵然包藏祸心亦只能强自按捺,而即便他失踪多年之后,也只敢在暗处里偷偷摸摸地下手,不敢公然反叛御泠堂。怪不得以明将军的自傲,言语里对南宫逸痕也不无推崇之意。

这一刻,许惊弦似乎突然理解了宫涤尘,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兄长在前,她才甘愿易钗而弁挑下家族重担,就算有一些过激的做法,那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许惊弦下山时,已是傍晚时分,梁辰夫妇备下简单的晚餐,静坐桌前相候。但明将军或是运功正值紧要关头,仍在小屋中并未现身。

追捕王梁辰外出归来,打探到不少情报。尽管叛军严密封锁泰亲王身死之事,大肆宣扬明将军中伏的消息,但四处奔走的难民传言纷纷,有人说泰亲王仍坐镇乌槎国内,死的只是替身;有人说明将军早已与大军会合,正在酝酿着一轮决定性的攻击;还有人说北线锡金铁骑已然发动,中原大地即将被战火笼罩…

连红袖道:“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原来并不只是在恶灵沼泽周围布下陷阱,还外出打探了这些消息。”

梁辰笑道:“还不止如此。我偷偷擒下了几名落单的士兵,问了些军中的情况。目前宁徊风率着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一众高手四处搜索明将军的下落,军中事务已近停滞,叛军人心惶乱,流言四起。更有甚者,外出巡逻的小股叛军不时遭遇来路不明的伏击,据幸存者说,那是隐藏在难民之中的一群江湖人物,个个身手高强,更奇怪的是这帮人马出手似乎不按常理,对汉人士兵手下容情,最多让他们受些皮肉之伤,对于异族战士也网开一面,还有放过媚云教徒、擒天堡丁的情况,但若遇上乌槎国士卒,则是痛下杀手,动辄伤筋动骨,断臂折腿。也不知是哪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许惊弦凝神思索道:“听你所说这帮人马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是前来接应明将军的属下。奇了,这一带向来是媚云教的地盘,并不曾听说有什么其他武林势力。莫非是焰天涯暗中出手?”

连红袖亦是满脸惊讶:“会不会这是叛军故意放出的烟幕?”

梁辰道:“你夫君我当年可也在刑部呆过数年,嘿嘿,拷问之术或许不及牢狱王黑山,但对付一个小兵还是绰绰有余。何况我单独审了几人,回答中虽略有出入,亦是大同小异,这份口供决不会假。”

许惊弦追问道:“这帮人马多在何处出现?”

“滇南各地皆有传闻,这些人化整为零四处出击,行动时来去如风不留痕迹,又皆以布巾蒙面,偶有战死者连尸体也不曾留下,十分神秘。”

许惊弦抚掌而笑:“至少可以肯定是友非敌。且不论这帮人马的来路,行事却足见高明。叛军本就是几方势力的利益联盟,如此一来他们必将相互猜疑,等到乌槎国一退兵,大概就会自相残杀了。”

梁辰点点头:“流言四起,草木皆兵。在这种情况下,乌槎国士兵思乡欲返,异族战士茫然无措,而数万朝廷降卒则是军心不稳,若有人煽风点火,只怕近日内就将哗变…”

许惊弦又说起明将军担心北线战亊有变,打算后日启程,三人讨论了一会儿'离开的路线,许惊弦放心不下明将军,备好食物与清水前去看望。

小屋一灯如豆,明灭不定。明将军盘坐房中,长发披面,看似陷入至静之中,但许惊弦甫一推门,就已感应到明将军炯然的目光望了过来,心想若非他时刻处于警觉状态,那就是他并没有在运功疗伤。

许惊弦轻轻放下食物,开口禀报梁辰带来的消息,才说了几句,明将军长身而起,一挥手:“你不必再说,我都已听到了。”

许惊弦讶然道:“将军既然已停止运功,为何不出去用饭?”

明将军苦笑一声,低低叹道:“本以为以我八重流转神功静心运行数周天后便可无碍,谁知伤势竟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或许,我真是老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明将军的面色尽管依然保持平静,但他却敏感地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作为威震朝野数十年的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兵法的明将军或偶有故意向敌人示弱的时候,但那只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的内心始终充满着强烈的自信。可是这一次,许惊弦却清楚地从明将军言语中感应到一丝沮丧之情。刹那间,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明将军那原本高大的身影似也有了些佝偻之态。

许惊弦脱口道:“疗伤之事不必急躁。毕竟泰亲王已死,叛军溃散指日可待,我们才是这一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者。”一言才出,不由暗地惊讶为何会对大仇人说出这般近乎安慰的话语。

明将军如若不闻:“粗粗算来,我要想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如今武功最多只有平日的二三成,对付普通江湖人物或有胜机,一旦遇上宁徊风之流,则是必败无疑。”

许惊弦冷哼一声:“将军是否太小看我了?宁徊风要想杀你,至少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我出道三十余年来,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受人庇护的这一天。”

“试问历史上的英雄们有哪一个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唐宗汉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开国君主,靠的都是帐下的名臣良将。”许惊弦不屑一笑,“将军也许没有小看我,。但是否也太高估自己了?”他这样说并没有与明将军针锋相对的意思,而是希望能够激起他的斗志。

听到这一句话,明将军的面容更显严峻,在烛火之下增添了一种冷厉之势:“你明知我身世,所以才故意提及唐宗汉祖吧。”

在许惊弦看来,明将军此刻的威严更像是一种掩饰。他颇有些得意,一时口快道出藏在心里的疑问:“嘿嘿,希望将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倒非常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帝,那可是祖上近千年的遗命啊。”

明将军大概从未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窒了一下,沉默地盯了许惊弦良久,方才缓缓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不愿受任何人的摆布,包括我的祖先。”

许惊弦忽就想到了宫涤尘,如果她也只想按自己的心态去生活,不去做什么御泠堂堂主,依然做自己的“大哥”,岂非绝妙?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一声:“将军说得好,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俯仰红尘、傲立世间的男子汉。”

“但要想真正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家族的使命既是激励自己奋斗的动力同时亦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嘻嘻,将军自幼与虫大师换父母而养,若是他们不小办弄错了,你就根本不必背负这些使命了。”许惊弦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不由吐吐舌头。不知为何,方才听明将军坦承某些心迹之后,忽觉与他亲近了许多,若是平日岂敢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明将军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若真如此,那可是委屈虫兄了。”

他这一怔倒让许惊弦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毕竟那时明将军与虫大师都还只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旁人绝难分辨真伪。假设虫大师才是四大家族辅佐夺取天下的天后遗孤,却故意偷梁换柱放出烟幕,用明将军转移御泠堂的注意力…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是相争数百年的死敌,为了打击对方施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手段,亦在情理之中。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这个想法虽然荒谬,却并非没有可能。

明将军似是不想再谈及此事,淡然道:“若是宁徊风与你单打独斗,你有几分把握?”

“这…刚才只是为了安将军之心方才信口开河,宁徊风身为御泠堂红尘使,仅以武功而论,可谓是一流高手。我虽未亲睹其成名十余载的‘百病’剑法与‘千疮’爪功,但自问胜算不大。”

“咄!你身负本门《天命宝典》,算起来亦是巧拙大师隔代传功的弟子,我昊空门中岂有不战先怯之人?”明将军目视许惊弦胁下的显锋剑,肃声道,“宁徊风的‘百病’出于御泠堂的屈人剑法,而‘千疮’则是以爪功施刀法,不过是从帷幕刀网中变化而来,这两种武功你皆熟识,而你的武功他则茫然不知,你知己知彼已占先机,还有神兵相助,更有何惧?”

“实不相瞒,我丹田已废,徒有招法而无内力…”

“我曾听景成像说过废你丹田之事,对此他也不无歉疚之意。”明将军放缓语气,“所以他苦思几年后,终于找出了补救之法。”

明将军轻声的话语却如同在许惊弦耳边炸出一记响雷,他大吃一惊:“他能治好我?”他曾见过的愚大师、蒙泊国师、鹤发、还有京师那个神秘老人等一众绝世高手,皆对此事束手无策,本已绝望,万万想不到竟然重获生机,喜出望外之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明将军淡然道:“此事毕竞本是因我而起,所以我特意让他将治伤之法告诉了我,若你有意…”

“且慢。林叔叔都治不好我,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治伤可不是暗器王的拿手本领,何况点睛阁主是专治天下疑难杂症的名医,又岂会洽不好自己造成的错失?”

“如要完全恢复武功需要多长时间?”

“本是需要三年两载。但你受了蒙泊国师强注的功力,丹田虽损,却令经脉容量大增,或许数日之间即可复原。”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明将军叹道∶“别忘了你我是天生的对头,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你?如今我也不是安什么好心,而是要借你之力助我脱困。”

“脱险之后呢?”

“这只是景成像为了弥补当年的错误而做的事,你不必承我的情,以后依然可以当我是敌人。”

许惊弦沉默,能够恢复被损的丹田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这是景成像亲自出手相救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借明将军之手却令他难以接受。

明将军耸耸肩:“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真正的杀父仇人首先是宁徊风,相信你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许惊弦沉思许久,毅然抬头,“我拒绝。”

他的回答显然大出明将军的意料之外:“给我个理由。”

“我虽与景大叔接触不多,但能看得出他不但视祖上遗训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且作为四大家族之首,亦是一个敢于担当一切错误的人。他既然出手毁了我,决不可能事后反悔,更不会由你来转告我。所以…”许惊弦长吐一口气,直视明将军,“你想要传我的不是什么景成像的补救之法,而是流转神功。”

明将军怔了一下,仰天长叹:“第一次,你的智慧让我有些害怕了。”此言无疑承认了许惊弦的猜测。

许惊弦亦是一声长叹:“我倒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我真有超人旳智慧,那就应该假装不知道你的真正用意,先治好自己的伤再说。”流转神功之诀窍要便是讲究全身功力流转如意,内力周游体内,全身上下任何一点既是最弱亦是最强,确与许惊弦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谋而合,何况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同出于昊空真人之手,彼此相生相克互补缺漏,若是许惊弦听从明将军之言,不但能把蒙泊残留体内的七十年功力化为己用,更极有可能成为身兼昊空门两项绝学于一体的绝世髙手。

“大智若愚。你知道骗得了我却骗不了你自己!”明将军正色道,“如果你觉得我方才的做法侮辱了你,请接受我的道歉。”

“正是因为我当你是敌人,所以才不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恩惠。对敌人,不必道歉。”

“道歉是因为,我必须尊敬你这样的对手!”

对手!这两个字让许惊弦大受震动。普天之下,能被明将军直承为对手的,又有几人?

两人四目对望,从明将军的眼神里,许惊弦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暗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