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明将军刚才提到水知寒,许惊弦心中忽有所悟:“将军执意要与刘书元同行,说是要试探一个人的心意,原来说的是水知寒!”

明将军赞道:“你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这一点来,果然不凡。”

两人连夜东行四十里,第二日转而北行。路上遇见几股叛军的搜查小队,两人皆小心避开,并无冲突。

明将军重伤未愈,连日赶路终觉疲累。这日午后,两人正在山林间休息,许惊弦忽听到头顶上遥遥传来鹰唳之声,大喜抬头,只见髙空中一个小黑点盘旋不止,虽看不清楚体态,但只凭那熟悉至极的飞行姿式,可以断定正是扶摇。扶摇既然在此,叶莺必在附近,许惊弦不由心头一荡。可是叶莺是一个人么?扶摇的出现,到底是意味着叶莺暗示他前去相见,还是诱捕明将军的另一个焰阱?他的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明将军亦发现了扶摇的踪影:“是你那只鹰儿么?”许惊弦并不隐瞒,将自己的疑虑一并说出。

明将军却似毫不在意,手指前路:“我们只要再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与一条河,基本离开了叛军的势力范围。宁徊风要想置我于死地,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对以肯定敌人已经设下了最后道防线,我们必须避开他们的主力。”

“按刘书元所讲,此地深峡激流难以涉江而行,五十里范围内只有两处渡口,一处是东边二十里的青翼渡,一处是西面十余里外的吞江口。除此之外,在前方山头上,隔江的两座山峰之间有处飞泉崖,架有一座索桥可通过。至于走哪条路,还请将军定夺。”

“正值战时,未必恰好有摆渡之舟,走山路至少可省下半日时间。”

“但那里地势险峻,一旦敌人布下重兵,恐难脱身。”

“你那只鹰儿的方位是在何处?”

“飞泉崖。”

明将军沉吟:“叶莺既然在此现身,宁徊风必也在附近?他或许算准了我必会走三峡一线,却算不准我会走哪一条道路。只要不遇到宁徊风本人所率的敌军主力,我们就有极大可能突围,三取其一,他只有三成机会,所以他故意放飞鹰儿以惑我心智,若是我们不敢走飞泉崖,他至少就有了一半的胜算。哼,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偏偏就要走飞泉崖!”

“但是,宁徊风当知将军精通兵法,实者或虚之,但有可能实者亦实,敌军的主力就是在飞泉崖。”

“宁徊风自然知道我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更有可能在飞泉崖摆下空城计。”

这是一场双方殚精竭虑的赌博,他们必须冷静地找出宁徊风谋划中的漏洞,才能赢得这最后一场!

然许惊弦忽然转身取出食物与清水∶“现在,吃饱喝足才是最重要的事。”明将军瞪了他半晌,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倒真是洒脱。”拿起一块干粮放入口中。

两人饱餐一顿。明将军长身而起:“走吧。”

“我们走哪条路?”

“飞泉崖。”

“将军为何赌这一条路?”

“机关算尽,亦难敌天意,多想无益,徒乱心思。何况你一定很希望再见到叶姑娘吧。”

许惊弦亦笑了:“若这是敌人的疑兵之计,只怕反而见不到她呢…”他内心也在问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愿意遇见叶莺么?

青山翠岭,林深叶密。两人谨慎而行,走不多远,便听到隆隆的水响条大河从山谷中横过,水深浪急,激流暗涌,两岸巨石被冲刷得平滑无比,又长满了青苔,难以涉江而过。抬头望处,隐隐可见半山腰间悬挂着几根铁索,索长五六丈,其上铺着木板,悠悠荡于半空。山顶上恰有一道瀑布凌空而下,索桥穿瀑而过,再隐入云海之中,实是惊险万分。但对于他们这样的武功髙手来说,真正的危险不是铁索瀑布,而是隐藏的敌人。

许惊弦眼利,见在那索桥背面的木板之下,仿佛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却是丝毫不动。他举手相指∶“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明将军抬眼望去,亦是一脸疑惑:“好像是一个人。”但那瀑布正由那人影处冲下,激流浪涌之中,只有隐隐约约的景象,无法看得真切。欲要换个角度观察,但随着山路弯折,树林遮蔽,再不复见。

许惊弦恍惚间觉得那身形竟似是叶莺一般,暗忖武功再高亦不可能倒贴于索桥之下,或许只是思慕佳人心切,一时眼花,暗骂自己一句。

明将军笑道∶“我们这可是凯旋回师,可莫学败亡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说完,大步朝前走去。

一炷香后,二人已至半山腰,再过了前面二个坡道,便可到达索桥。此刻江水声稍弱了下来,许惊弦清楚地听见扶摇大异往常的尖厉鸣叫声。

许惊弦略一犹豫,沉声道:“将军,我们换另一条路吧。”

“你发现了什么?”

“没有发现,只是出于直觉。”

明将军停下脚步∶“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直觉,但自从当年反出昊空门开始,我就告诉自己决不走回头路。现在,我不想因为直觉而违反自己的承诺。”他望望静寂的四周,“何况,若有埋伏,想退也退不了了。”

若有伏兵,必定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或许已设好了包围圈,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许惊弦长叹一口气,目视前路∶“将军说得对。无论前面有多少敌人,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

说话间两人已上了坡道,骤觉眼前一亮。飞瀑索桥已在面前,水汽被阳光折射成七彩,流光幻化,氤氳蒙昽,更衬得山崖高挺,峭壁险峻,飞泉崖果然名副其实。

而在那索桥之中,垂瀑之前,一位黑衣人端然而坐,眼蒙黑罩,掌持木杖,飞瀑激溅在他身上,却浑然不觉,仿似一尊沉睡千年的雕像。

宁徊风!千算万算,他们终于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算计。

许惊弦乍遇仇敌,不退反进,锵然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遥指宁徊风∶“宁徊风,拿命来!”宁徊风听许惊弦揭破身份,不怒反笑,佝偻的身躯挺直,轻轻剥下面上一层人皮面具,重现那清俊阴柔的一脸病容,又缓缓除下半边眼罩,只遮住瞎去的左眼,泛着精光的右眼锁住了明将军,似笑非笑:“将军想必千方百计地想躲开我,却还是不得不狭路相逢,是否备受打击?”

明将军不语,目光却似越过宁徊风、透过瀑布,射向对面山崖之中。这或许是一种轻蔑,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亦感受到一丝冲击?

“宁徊风,你错了!”许惊弦冷哼道,“我们特意走这条路,就是为了杀你替我义父报仇雪恨。”

“哦?”宁徊风不屑一笑,掌中木杖轻扬,“那就来吧。”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许惊弦战志激昂,挺剑大步跨出。他们虽然中伏,但在这狭窄的索桥之上,只能单打独斗,或许最后终不免丧命于此,但他有信心先将强敌斩于剑下。

明将军一把拉住了许惊弦,低声道:“以我现在的状态,丝毫没有把握面对他!”

一个影子在飞瀑后若隐若现,青蓑宽笠,长线垂钓。

看到这个人,许惊弦猛然一震,这才知道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了。

那个藏于瀑后、被明将军视为真正对手的敌人,正是与他齐名的邪道六大宗师之一——龙判官!

宁徊风与龙判官一齐现身飞泉崖,让许惊弦心头一阵冰冷。

凭借显锋剑之利,他与宁徊风或许勉强有一拼之力,但明将军就算身上无伤,武功也不过高出龙判官一线,如今重伤在身,余下不足五成的功力,断无胜出的机会。只凭这两大高手,便足抵千军万马。

扶摇乍见主人,一声悲鸣,急飞而下,欲要扑入主人怀中。许惊弦口中连发几声呼哨,扶摇听令,重又髙飞而起,在他们头顶盘旋不休。

“明将军好,许少侠好!”飞瀑之后的龙判官宛若寒暄般打了个招呼,随即不再开口,似乎只专心垂钓。而在那流动的飞瀑之中,哪有什么活物可钓?这等绝世高手最擅长把握双方战前的气势,他越显得悠闲,就越能给明将军施加压力。

许惊弦忽然笑了:“龙堡主可知道你最信任的这位丁先生是谁么?就是当年把你关入地牢、让你饱受折磨的宁徊风!”

宁徊风亦是大笑:“许少侠不必枉费心机了,从宁某重新加入擒天堡的第一天,龙堡主就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龙堡主身为一代宗师,若没有尽释前嫌的气度,岂有资格做擒天堡主?”

龙判官的声音从瀑后传来:“多谢许少侠的关心。但昔日宁徊风只是将老夫软禁于地藏宫,何来饱受折磨一说?”听他泰然的语气,看来真是把当年的奇耻大辱忘得一干二净。

宁徊风装腔作势地叹道:“一般人在这等情况下,要么跪地求饶,苟且偷安,要么拼死一战,以全英名。可许少侠却尚不忘挑拨离间,伺机而动,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少年英雄啊。”这话似是讥讽,似是称赞,让人难分虚实真假,正是宁徊风的一贯风格。仿佛一除下脸上的面具,“丁先生”就退隐幕后,昔日擒天堡“病从口入,祸从手出”宁师爷的面目跃然而出。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盘膝而坐。再要出言挑唆龙判官与宁徊风的关系,不免显得小气,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尽量平复心绪,再与大敌决一死战。

宁徊风面上惊容稍现即逝,面临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表现出与其年龄决不相符的冷静,如此对手若不趁早剪除,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他最工心计,岂容许惊弦有暇从容应战,当下放声一笑:“许少侠就不想知道叶鸾姑娘的下落么?哦,我说错了,应该是叶莺姑娘的死活…”

许惊弦眼观鼻、鼻观心,陷入至静之中,口中淡然道:“非常道的活色,还轮不到丁先生来管教。”此刻再以“丁先生”相称,不乏揶揄之意。

宁徊风啧啧而叹:“你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可是十余万大军的帐前军师,而叶莺姑娘为救许少侠,胆大包天,竟在和谈书中留下暗语,仅凭这通敌之罪就可立即处斩。就算慕松臣知道此事,恐怕也无可奈何。”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句句击中许惊弦要害。

许惊弦心头一惊,口上却不服软:“你若敢杀叶姑娘,扶摇必与你拼命,岂肯听你号令诱我们前来飞泉崖?想必叶姑娘早已脱险。”

宁徊风哈哈大笑:“话虽如此,但许少侠心里一定在嘀咕不休吧。也罢,不见到叶姑娘你总是不肯死心…”手上微微一提,铁索蓦然抖动,就在宁徊风身前半处的一块木板倒飞而起,在空中翻腾数度,重又平落在索桥之上,而在那木板上竟还牢牢绑着一个人,她全身被飞瀑淋得湿透,长发垂胸,秀目怒瞪,正是叶莺。

原来在宁徊风手腕上还缠着一道肉眼难辨的丝线,系在那木板之下,而绑缚在木板上的叶莺因飞泉急瀑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从索桥下方的角度才可稍窥一二。许惊弦方才在山脚下并没有眼花,但普通人见到这一幕不免疑神疑鬼,或会缓步不前,宁徊风却准确地把握到他们心理,故意而为,其心计之深,可见一斑。

宁徊风诡计多端,明明早就擒下叶莺,却故意隐而不露,这道临时设下的机关若是在争斗之时突然使出来,足令许惊弦与明将军大吃一惊,招法必乱。只不过如今宁徊风自觉胜券在握,以叶莺为人质更能让许惊弦心绪难安,方才不再保留。

许惊弦乍见叶莺,惊喜交集。看她虽是口不能言,但瞪着宁徊风的双目似要冒出火来,身上不见伤口与血迹,大概只是被封了穴道。不过在那飞瀑之下倒挂着冲击半日,实是吃尽了苦头,既心疼又愤怒,欲要上前一剑刺向宁徊风,又恐一击无功叶莺反受其害。

空中的扶摇狂啸着俯冲而下,但宁徊风右手轻挥,砰的一声脆响,叶莺身下木板片片碎裂,木杖回挑,将叶莺拽近身前。扶摇哀叫一声,一抖翅羽重又飞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