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徊风微微一笑,面有得色:“许少侠这只鹰儿果是神物,不但将你那冥顽不灵的臭脾气学得十足,被我稍加训练后,更懂得什么叫投鼠忌器。”

许惊弦这才知晓扶摇叫声凄切,那是不忍见叶莺受苦之故。他强压住狂涌的怒火,反讽道:“好一个‘投鼠忌器’,无耻鼠辈倒有自知之明。”

宁徊风难得被人抓住话柄,脸上凶气乍现,手上微一加劲,叶莺吃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直沉默的明将军开口了:“本以为御泠堂红尘使虽然心机毒辣,好歹亦算是一代名士,但如今看你欺凌弱小,实是小人行径。”

宁徊风面不改色:“我本就是个小人。念你是我昔日旧主,不妨免费提供两个好消息,你让鲁子洋所传之言已收到,那个几可乱真的吊靴鬼任务业已完成,他这等反复小人没有资格玷污将军之手,宁某已替你代劳;至于传给简公子的那两句话,实令他受益匪浅,特意让我转告将军:若能因此顿悟,日后有空必将亲去京师将军府拜谢。”

许惊弦闻言心中一动,宁徊风无意之中透露了一个秘密:遇见陆文定、鲁子洋等人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三天之中却能够及时得到简歌的回音,这说明简歌决非身处东海之遥,应该就在这附近,就算是以最迅速的飞鸽传信,最远亦不离江南。但要找到筒歌,先必须闯过令日这个生死之关。

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你设毒计害死千仇,我必会亲自拜谢。”

“静尘斋传人眼光独到,挑千仇不死,迟早会看穿我精心安排的刺明计划,杀她实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两国交兵,死伤难免,将军是识大体之人,想必不会因此怪罪于我。”宁徊凤故意长叹一声,“不过简公子重任在肩,我自当替他分忧。他虽一意面谢将军,但为免他长途奔波,宁某今日只好不放将军回去了。”

明将军朗然一笑:“此地确是极佳的埋骨之所。只不过,想留下我,你还不够资格!”他话语间的锋芒直指龙判官,但飞瀑之后静坐垂钓的龙判官宛若老僧,姿势不变,亦不发一言。

“龙堡主自然会告诉将军谁有资格。”宁徊风独目转向许惊弦,“许少侠放宽心怀,我向来奖惩分明,叶姑娘是慕道主手下爱将,更要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饶而不杀。她既能借鹰儿诱来许少侠与明将军,已是奇功一件,我决不会再伤害她…”

叶莺蓦然嘶声大叫:“不要信他胡说八道,我岂会帮这个死瞎子害你?他使不动小家伙,就给它喂下了剧毒,所以小家伙才不停地鸣叫…”她听到宁徊风当着许惊弦的面冤枉自己,悲愤之下一股郁气直透全身,虽仍不能动弹,但被封的哑穴已被冲开。

宁徊风不料叶莺竟能冲开穴道,吃了一惊,他心思多变,暗忖莫非简歌为了换取非常道的武功,竟连御泠堂的独门点穴之法亦无私相授给慕松臣么?日后须得提防…他脑中思索,左手已凝指成爪,运起“千疮”之功疾如闪电般扣向叶莺的喉头,但爪至中途又骤然停住。这种情景之下,由得叶莺开口说话,反而更能惑乱许惊弦的心智。

叶莺大叫:“臭小子不要管我,快杀了他!”

许惊弦轻轻一震,握剑的右手青筋毕露,脚下却是纹丝不动。但此时此刻,再听到这一声“臭小子”,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霎时涌上心头,又怎能不顾她的生死?

宁徊风叹道:“傻丫头啊,你不知道越是如此说,他就越不敢出手么?”若论临阵扰人心绪的辩才,此人即或不是天下第一,亦可名列三甲。

叶莺冷然道∶“臭小子你不必有所顾忌,宁徊风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师父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宁徊风木杖轻挑,将绑缚在叶莺身上的绳索挑断几根,又解开她腰间穴道。叶莺大出意外,还道他忽然良心发现,宁徊风却忽又停手,低声叹道:“不行不行,放你容易,但就怕你翻脸无情,罔顾师命,联合这小子对付我。待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再说…”原来他只是存心戏弄,故意只解开叶莺一半穴道,叶莺依然浑身乏力,几度挣扎全然无用。

叶莺大怒∶“宁徊风,你要是个男人,就与我真刀真枪地对决一场。”

“你虽得慕松臣七八分真传,但我也不会惧你。多少名门侠客想取我项上人头,还不是枉费心机?”宁徊风一耸肩,“只不过身为长辈,与小辈拿刀动剑成何体统?”

叶莺眼中怒火狂烧:“名门侠客收拾不了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但总有一天要叫你见识我非常道的诸般手段。”

宁徊风拍头长呼:“莺儿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不但有神通广大的师父,还有非常道一众师兄弟撑腰,可不似这小子无亲无故…”目光转向许惊弦,“许少侠你虽离开御泠堂,但那只是因为宫涤尘年幼无知,管教无力,若是换成简公子,以他胸怀天下的魄力,自是大有可为。若你与我们化敌为友,联手合作,不但今日无性命之忧,以后可一展抱负,亦能与莺儿携手并肩,更免了我此刻的为难,一举数得,还望许少侠三思。”他于占尽上风之际,提出这样的条件,确是极具诱惑力。

许惊弦静默沉思,有了这些日子的经历,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年,亦懂得欺骗诡诈之术,大可先假意答应宁徊风的建议,救下叶莺,逃出此劫,日后伺机再给他致命一击。

宁徊风满意一笑:“许少侠不妨先好好考虑一下,等看完了龙堡主与明将军之间百年难逢的大战后,再给我答复。”

御泠堂红尘使身负惊扰天下之任务,最懂察颜观色,随机应变,他早就瞧破了许惊弦决不会真心投降,所以故意要许惊弦在龙判官与明将军决战后才给出答复,料想明将军必死于龙判官之手,在孤立无援之际,许惊弦纵是诈降,心灵上的屈辱亦足以压垮少年的斗志,日后只要利用得当,即入魔道。这份对人性的把握、思虑的成熟,远非十六岁少年所能意料。

许惊弦蓦然抬头∶“呸!你害我义父,我与你之仇不共戴天,起初不分黑白被你利用,痛悔莫及,岂会重蹈覆辙?与你合作?真是痴心妄想!我决不会放过你。”

听到许惊弦这掷地有声、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宁徊风脸上杀机浮现∶“既然如此,我亦不必多说了。实话告诉你们吧,不要心存饶幸,山下早已埋伏下三千大军,只要我一声号令便可杀来,若非龙堡主执意要与明将军单独对决,此际你们早已是死人了…”

“你不要再逞口舌之利,可敢与我公平一战么?”

宁徊风冷笑:“你当我是那些好勇斗狠的江湖汉子么?若无法不战屈人,昔日我当不了擒天堡师爷,如今也做不了三军军师。嘿嘿,若是龙堡主击杀明将军后尚有闲心,许少侠不妨请教一下他的还梦笔。”说罢左手提起叶莺,右杖点地,就待退回。

龙判官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宁兄留步。”

宁徊风错愕了一下,龙判官从来只以“宁师爷”、“丁先生”相称,这一声“宁兄”显得十分不同寻常。他心知有异,缓缓道:“龙堡主有何指教?”

“方才宁兄有一句话,老夫稍嫌有些不中听。”

“龙堡主所指为何?”

“我龙吟秋出道数十年,结识的都是江湖人,守的都是江湖上的规矩,可你却偏偏说自己不是江湖汉子,那么…”

宁徊风面上滑过一丝惊慌,但他语声依旧沉着:“那只是对敌时的说法,我自幼习武,又二进擒天堡,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龙判官只淡淡说了四个字:“如此最好!”

宁徊风独目眯成一线,冷冷道:“江湖人最讲究恩怨分明,看来龙堡主依然不忘四年前囚困之仇!但江湖人获是一言九鼎,有诺必践,你也莫要忘了曾对我许下的诺言…”

龙判官截断宁徊风的话语:“当年的奇耻大辱虽然不忘,但毕竟已成旧事,老夫也记得自己在列祖列宗前立下决不会向你寻仇的誓言。”

宁徊风稍松了口气:“那龙堡主让我停步是何意?”

“你是个聪明人,自应懂得老夫为何弃三千军士不用,而执意单独挑战明将军。”龙判官豪然一笑,语气强横无比,“那是因为在这飞泉崖前的五人都是江湖人,必须用江湖人的方式解决!”

宁徊风怔住了。他当然时刻防备着龙判官报当年之仇,早打定主意此间事情一了,立刻脱离擒天堡远走髙飞,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龙判官竟会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发难。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明将军还未死,龙堡主就先自毁良弓,不嫌太早了一些么?

龙判官肃声道:“所以,你最多只能算半个江湖人,永远不会理解真正江湖人的骄傲。”宁徊风语塞,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对龙判官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四年前的胜利让他对龙判官不无轻视,却忘了能够名列六大邪道宗师的,又有哪个是易与之辈?

龙判官声音笃定,不急不躁:“按江湖规矩,老夫自会遵守承诺,决不找你寻仇。而许少侠与你有杀父之仇,你二人自当公平一战,老夫与明将军只会袖手旁观,决不插手。你若能杀了他,也无人阻拦你离去。但只要听到一声召唤士卒的军哨,莫怪我反目无情。”

叶莺大笑:“龙大叔是个真汉子,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喂,宁徊风,拿出你真正的本事吧…”突然闷哼一声,将余下的话吞入肚中。想是宁徊风气恼不过,暗中施劲给她吃了苦头。

许惊弦见事有转机,大喜上前,一扬显锋剑:“宁徊风,放不叶姑娘,与我决一死战!”自始至终,明将军只是静观,一言未发。无论许惊弦胜败如何,最终他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龙判官的还梦笔。而龙判官的言行举止,亦让他真正感觉到了对手的强大。扪心自问,他没有一丝胜机!

宁徊风恨声道:“小子莫要猖狂,就你胜得了我,今日也是死路一条。”

许惊弦大笑:“能先斩你于剑下,虽死无憾。”

望着许惊弦战志充盈的双眼,宁徊风心头怯意大生,倒退一步,半边身子隐于飞瀑之中,右手一抖,木杖外壳碎裂成屑,露出藏于其中的长剑,左手却是一紧,把叶莺扣住,脸上忽现狞笑:“许少侠且先猜个谜语:当叶姑娘断气之时,你的剑能递到我身前几寸?”

许惊弦愣住了,长剑再也递不出去:“宁徊风,枉你也算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竟使出如此卑鄙手段,简直连九流的毛贼都不如。”

龙判官与明将军皆是一声长叹,显然不齿宁徊风的举动。但这是许惊弦与宁徊风之间的个人恩怨,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何况宁徊风毕竟是一代高手,即便明将军身上无伤,再与龙判官联袂出手,恐怕也没有把握在制服宁徊风之前护得叶莺安全。

索桥飞瀑之前,三人对峙不动,一时竟成僵局。

宁徊风犹豫一下,终是不敢后退到龙判官身前目视许惊弦,大喝一声:“小子,要想叶莺姑娘活命,就给我闪开!”

许惊弦端立不动,硬着头皮道:“非常道杀手本就与我不是同路,有本事你就杀了叶姑娘,我决不会放过杀父仇人的。”他心知一旦放宁徊风走,就算自己今日能逃过龙判官的毒手,日后也难觅其踪。

宁徊风冷笑:“许少侠何必色厉内荏,故作姿态?我不会让叶姑娘即刻毙命,只需施出‘灭绝神术’,让她也尝尝许少侠当年滋味,你看可好?”

“你的‘灾绝神术’先后用在我与凭天行的身上,还不是徒劳无功。”

“那就让许少侠再猜猜第二个谜语:四大家族的点睛阁主会不会出手救非常道的杀手呢?”宁徊风缓缓踏前一步,言语更显恶毒,“就算我是个瞎子,也能瞧出你对叶姑娘情深义重。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消瘦却束手无策,最终香消玉殒,这份断肠的滋味你可想试试?”

许惊弦心痛如绞,勉强克制自己弃去显锋剑的念头:“就算放你走,亦未必能保证你不伤害叶姑娘,与其如此,不如同归于尽…”

叶莺大叫道∶“不要听他胡说,本门门规森严,只有杀身成仁的杀手,决无乞怜偷生的胆小鬼。今日你若放他走,师父也不会容下我。”

宁徊风冷哼一声∶“别人或许容不下,但你是慕松臣最疼爱的私生女儿,门规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什么?”叶莺气极“不许毁我师父清名。”

“此事千真万确,你回去后一问你师父即知。”宁徊风桀桀怪笑:“为了与非常道合作,简公子不惜以御泠堂秘术‘离魂之舞’交换。非常道的武功是杀手的武功,重于临阵搏杀,不免略走偏锋,若非简公子,慕松臣又怎能突破固有的武学,脱胎换骨创下‘活色’之功?而非常道门下多少髙手,为何唯有你才得他倾囊相授?还不是因为这份隐情…”

叶莺目瞪口呆,如被雷击,想到慕松臣对自赶的种种好处,已不由信了几分。她自小母亲远走,又被父亲抛弃,若非师父慕松臣韵出现,必会在那杂耍戏班受尽困苦,生不如死。幼年的她早已把残存的对亲情的渴望移加到师父身上,视师若父,却万万未想到在这种情形下,由宁徊风的口中得知了身世。

许惊弦亦是大吃一惊,他亦曾怀疑过慕松臣对待叶莺的态度,如今被宁徊风一语点破,恍然大悟:虽说宁徊风也许为求活命信口胡说,但回想叶莺告诉他的那些往事,此事确是极有可能。

宁徊风知道事有转机,悠然道:“许少侠今日放我一马,亦可算是救下了慕松臣的女儿,他感激之余必会将莺儿嫁给你,只要做了慕松臣的乘龙快婿,非常道日后也定是你的囊中之物。有如此强大的实力,何愁大事不成?嘿嘿,莫忘了我可算是你们的大媒人…”

叶莺突然大吼一声:“你给我住嘴!”她抬头望向许惊弦,泪水一滴滴地从眼角渗出,眼神却是无比决绝:“还记得告诉过你,我最后一个信任的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