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一怔,立刻明白了叶莺的意思。在多年前道那一场紫薇堡的决斗中,她也同样被另一个孩子当作人质要挟桔子师兄,但桔子师兄却不顾她的性命,剑透她的腹部后再重创敌人。

宁徊风自诩精于世故,最擅把握天下人的心意,本以为揭开叶莺的身世会让她求生之念大起,从而劝服许惊弦弃剑罢斗。哪知叶莺自幼经历家中惨况,心态与常人完全不同,被父亲遗弃之事令她耿耿于怀,最不能容忍对亲情的背叛,唯一记挂的只有下落不明的母亲。但此刻听到师父原来就是自已亲生父亲的消息,不但没有丝毫欣喜,反倒连母亲也一并恨起来。

——怪不得她突然销声匿迹毫无音讯,必是不守妇道之事被父亲发现,愧疚之下匆匆逃遁,而父亲定也知道了真相,不然又怎么会丧心病狂地把自己卖到那杂耍戏班中去?还以为师父慕松臣是自己的救星,却不料原来一切悲惨的遭遇都是拜他所赐。这样的人,配做自己的父亲么?

叶莺面如白纸,惨笑一声:“臭小子,我说过我不再信任任何人,但现在我希望,自己最后一个信任的人是你。你来做一次我的桔子师兄吧…”年仅五六岁的她都可以一头撞向铁笼求死,刚烈的性情远非常人可比。此刻她但觉心灰若死,只求能帮许惊弦手刃仇敌,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宁徊风虽不明其意,但已隐觉不妙,正要制止叶莺继续开口,听到怀中叶莺悲吼一声,口中鲜血随即狂喷而出,蓦然脖颈后仰,一头已反撞在自己的鼻梁之上。

非常道门规森严,杀手一旦被擒就必须自尽以保全同伙与雇主,是以每个人都习过自断经脉解除禁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秘术:玉碎。叶莺方才被解开几处穴道后,一直暗中集气以备反击,此刻怒由心生,激发最后一丝潜能,使出“玉碎”之术,全身经脉已然尽断。

宁徊风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蓦地遭叶莺反击,这一撞事起突然,全然闪避不及,鼻骨已被撞断。痛彻心扉之余哪还顾得上怜香惜玉,惊慌中蕴足内劲的一掌拍在叶莺的背上,将她震开,随即身形急退。陡觉寒气迫身,如坠冰窟,抬眼间只见一道灿若烈日的剑芒已迎面刺来。

叶莺一拧玉颈,许惊弦凭阴阳推骨术便已察知她的动机,但叶鸾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唯有虎吼一声,挺剑刺向宁徊风。

事起突然,宁徊风独目被剑芒所惑,难以视物,只凭着本能施一招百病剑法中的“病入膏肓”,劲谭长剑,由下而上兜个圈子,护住胸腹要害,同时左爪朝许惊弦腰间抓去。他知许惊弦功力不足,只要两剑相触,显锋剑必会被他内力所滞,而那一爪看似忙乱之中信手而发,实是“千搭”爪功中的杀招,奇正相生,指如铁钩,沾上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宁徊风虽然一向以文士形象示人,但他身为御泠堂红尘使,武功确有独到之处,危急之中剑爪齐施,尽展平生绝学,只要许惊弦略作闪避,留给他一线缓冲之机,后着便会绵绵不断地袭来。

显锋剑以“蟾魄之铁”炼就,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质地异常,明明发出烈日般的光焰,剑气却是浸寒透骨,冷热交集,锋锐无比。宁徊风的长剑圈到一半,已被斩断,而他剑上所附的绵柔阴力根本不及传人,显锋剑已毫无阻滞地一划而过。

宁徊风探出的左爪刚触及许惊弦腰间衣带,就已被卷入剑芒之中,飞溅的鲜血被瀑流冲刷成一道红色的水墙。

宁徊风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断手顺瀑流坠入索桥之下,失去的手指似乎尚能感应到许惊弦衣带的质地,随即剧痛才直捣心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这是叶莺舍命换来的良机,许惊弦面对杀父仇敌狂怒交加,一剑功成仍不停手,显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取宁徊风的心脏。

宁徊风剑断肢折,却也不肯束手待毙,他右手疾扬,将断剑射向许惊弦面门,脚下无声无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对方下盘。

许惊弦一心置强敌于死地,偏头让开断剑,对那一脚却不避不让,显锋剑剑势半分不改,穿瀑而过,遇水而幻化为万千绚彩,如一道从天穹之外垂落凡尘的长虹,似一抹将人世丑恶映照无遗的霞光。

宁徊风望着那似真似幻的剑光劈胸而至,一时竟似沉陷于幻象迷梦之中忘了抵抗,剑锋透胸而入。与此同时,许惊弦小腿已被宁徊风踢中,这是宁徊风瀕临绝境之下的全力一击,力道何等巨太,他一个踉跄,不禁松开显锋剑,接连退出三四步。

宁徊风垂首望着胸口的剑柄,满脸惊诧。鲜血由他体内涌出,剑刃上却丝毫不沾,依旧明亮如镜。显锋剑自有灵性,沾染了血光之气后,剑锋上的绚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见。宁徊风喃喃叹道:“此剑实是大凶之物,死于其手,当可瞑目…”他那一脚让许惊弦身形不稳,剑锋略偏一线,虽刺入胸膛却未能当即致命,但显然已无生还之望。

许惊弦得报大仇,却蓦觉胸口一酸,义父许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但纵然杀死了宁徊风,义父亦无法复生,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冤冤相报又有何意义?

他顿不得理会宁徊风,俯身抱起叶鸾,但觉她身体轻若鸿羽,口、鼻、眼中都渗出血丝来,沾在苍白如纸的脸庞上,哪还有往日娇蛮的模样?心知宁徊风那一掌尽施全力,不知是否还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叶莺缓缓睁开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没哭,是瀑布的水流…”

叶莺骂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哭,算什么朋友?”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却又咯出一大口鲜血,“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会变,对不对?”

许惊弦强压悲痛:“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景大叔,他医术精湛,定能让你复元。”他哪知叶莺已用“玉碎”之功震断全身经脉之事,莫说不能及时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是回天无术。

叶莺被许惊弦抱在怀中,既觉欣喜,又觉羞涩,面上如火般烧灼,忽就生出力气来,挣扎着推开许惊弦站起身来:“你看,见到你替义父报仇雪恨,我一髙兴就没事了…”心里却知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许惊弦见她有余力起身,而且神志尚清,还有心思开玩笑,或是性命无忧,心头稍安。暗忖景成像废了自己丹田,总是有些愧疚,就算请他救治非常道杀手亦断无拒绝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闯过龙判官这一难关。当下柔声道:“你好好休息吧,一会儿我再来陪你。”抬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丝。

叶莺拉住他:“对了,有一件事你要帮我完成。”

许惊弦见她无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当遵从。”

日后见到我师父,告诉他:“我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许惊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劝,唯点头应承。

忽听宁徊风嘶声道∶“许少侠想不想听我将死之言?”

许惊弦转头瞪着他:“你还有何话说?”

宁徊风独目中闪过一丝悯然之色:“原来人临死之时,才觉悔悟。我给你那鹰儿下了剧毒,如今把解法告诉你,亦算稍减你我的恩怨。”

叶莺大喜:“快救救小家伙…”

许惊弦不料宁徊风竟有这般好心,顿觉对他恨意减了几分。便扶着叶莺上前几步,又见到宁徊风怔立索桥、独目断臂、剑插胸膛、气息奄奄的模样,只怕一拔剑便会当场气绝,也并不急于收回显锋剑。

宁徊风断断续续地道:“那鹰儿所中之毒来自天竺,名唤…”他失血过多,虚弱至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许惊弦尚留一丝警觉,但叶鸾心急救治扶摇,凑过头去:“你说什么?大声些…”

骞然间宁徊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色,一把抓住叶莺。许惊弦大惊,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面门拍去,宁徊风竟不闪避,面上硬挨一记,反拉着叶莺借着许惊弦的掌力往左边踏出。索桥本就狭窄,他跨出两步后已至边缘,斜靠在索桥铁链之上,不停喘息,满脸得意的狞笑。

许惊弦大怒:“死到临头还耍花样…”

正待上前,只听宁徊风冷冷道,“再过来一步,我就让叶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声音虽然顫抖不止,却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语调。

那索桥并无栏杆,只有两根铁链围着,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许惊弦见宁徊风目光散乱,几近疯狂,知他自忖必死无疑,不敢再逼。

叶莺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许惊弦,嘴角竟还挂着一丝笑。其实宁徊风已是强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余力,完全有机会挣脱。

只不过,与其死在许惊弦的怀中,看着他为自己愁眉不展、郁郁心碎,偏又无可奈何,最后直至厌倦,还不如就让宁徊风杀了自己。至少,这样他就会记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间女子的玲珑心思,又有几人能懂?

宁徊风已近油尽灯枯,连咳几大口血,语不成调:“第三个谜语:许少侠是希望我死前给你留下神剑,还是美人?”

许惊弦不答,只在心里痛骂自已明知宁徊风诡计多端,为何还要信任他?

宁徊风大笑:“这个答案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我会让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我宁徊风!”他自知大限即至,不再给许惊弦任何机会,用劲将叶莺一推。叶莺一声惊叫,跌入万丈深渊,最后一句话响在许惊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声音很快被浪声淹没。

许惊弦只看宁徊风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顾一切地冲前去救,哪知宁徊风右手推出叶莺后并不收回,而是毅然拔出胸口的显锋剑,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许惊弦刺来。此人明知必死无疑,却还非要拉着仇敌一起陪葬,确是狠到了极点。

许惊弦见叶莺被推下深渊,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去神志,哪还顾得上什么武功招式,只朝着宁徊风猛扑过去,眼看显锋剑刺来,闪避已然不及。虽然宁徊风手上已无力,但以显锋剑的锋锐,势必透胸而过,他唯有暗叹一声:想不到自已竟会死在显锋剑下。

蓦然宁徊风一声哀叫,原来扶摇在空中盘旋多时,终于觅得良机,凌空俯冲而下,利喙正啄在宁徊风头顶正中。雷鹰本就是鹰中神品,此时含怒而动,劲道何等凌厉,这一记将宁徊风头顶生生啄出一个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难相救。

宁徊风最后一口气已泄,脚底一软,显锋剑拿捏不住,从许惊弦胸前半寸滑过。人剑一并倒跌下索桥,坠入茫茫江水之中…

扶摇在空中连续几个转折,对着主人连续发出数声悲啸。或是因为中毒太深,那一对鹰眼中全无素日的明澈锐利,尽显迷乱之意。它随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许惊弦呆呆望着扶摇消失在云深雾绕之中,心头大恸,再也支持不住,欢膝一软,跪倒在索桥之上。仅仅半日之间,叶莺、扶摇、显锋剑尽皆失去,对他打击之大,几不亚于四年前在泰山绝顶亲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一时心乱神迷,浑如痴傻。

明将军与龙判官一直静观事态,但对顷刻之间的变故皆始料不及。

龙判官长叹道:“老夫今日的做法一定大出宁徊风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样让老夫吃惊不小。此人虽一向文弱谋士的面目示人,却亦有江湖汉子的刚悍勇决。老夫四年前栽于他手,曾视为平生大辱,如今看来,倒也不算输得毫无面子了。”

明将军亦是一叹∶“宁徊风虽然号称算无遗策,但这一次却是错了。若与许少侠公平一战,他未必没有胜机之犸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一意投机取巧,妄图不战而胜,反倒自取灭亡。”这番话正中要害,此仗宁徊风并不是在武功上输给了许惊弦,而是他阴阴谋诡计太久,只知挑拨人性中的邪恶与奸诈,却忽略了人类天性中的刚直不屈与豪勇血性,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判官身影不现,但视线却透过重重飞瀑直盯在明将军面上:“可惜的是老夫与明兄之间,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刚才就说过,此地乃是绝佳的埋骨之所。无论你我孰胜孰败,孰死孰活,皆可无憾了。”

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袭荧惑城、逼死泰亲王,一战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却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岂能无憾?反观老夫,之所以参加剌明计划,为的就是这一战,胜败皆可抛在一边,能与君交手,足遂平生之愿。以此而论,气势上将军已输了一筹矣。”

“此言差矣。”明将军不动声色,“气势來自于强大的实力,而不是口舌之争。”

“说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实力来看,明兄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么?”

“机会不大,但还不至于束手就擒。”

龙判官的笑声回荡山谷,良久方歇:“这句话老夫是否可以理解为:天下第一髙手已丧失了与我对敌的信心?”

明将军叹了一声:“龙兄并不是宁徊风,何必徒争口舌之利?”

龙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误会。今日之战,老夫自知无比艰难,所以只好先打压明兄的气势,以稍增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