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大觉惊讶:“别人或许瞧不出明某的伤势,但以龙兄的眼力,又在飞瀑之后观察许久,自是了然,为何还要如此说?”

龙判官厉声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恶名,但决非贪图便宜之人。与明兄一战是毕生所愿,若胜之不武,又有何趣昧?暗器王与明兄泰山绝顶一战,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却也僅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面对的就是数千大军的围攻,而非单枪匹马的老夫。”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就算明某死于乱军之中,亦无怨言。”

“泰亲王待我不薄,我方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这个汉人可不会做乌槎国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战,是武道之争,与名利权势无关。”

明将军拱手一揖:“这一礼,敬的是龙兄深明大义。”龙判官的声音骤然压低,如一座大山般缓缓迫来:“老夫等了数年,总算等到了与明兄交手的机会。若是明兄战而不死,再来与老夫讨论大义吧。”

第二十二章 巅峰之战

明将军不再多言,长长吸了一口气,内息周游全身各处经脉,将流转神功运至极限,但真力循至任脉天突、膻中、中脘三处穴道时即感滞涩,同时胸口隐隐生痛,心知外伤虽已好了大半,但内伤短期内实难复原,仅凭残余的功力,最多只能将流转神功提到六层辟神之境,以此状态迎战强敌,断不胜算。

流转神功乃是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集道学武功大成所创,博大精深,公分九重,分别为清思、止念、静照、屏俗、开合、辟神、气灭、凝虚、惊道,一重比一重艰难,昊空真人亦只修至八重凝虚,而难窥九重惊道之奥妙。天后传人明宗越四年前泰山绝顶与暗器王林青一战,虽自承落败,但经强敌激发潜能,终修成八重凝虚之境。

龙判官忽道∶“欲要过江北归中原,此地附近共有三处渡口,但明兄可知老夫为何弃青翼渡与吞江口,偏偏要在此飞泉崖相候?”

“不敢妄测龙兄心意。”

龙判官朗声长笑∶“只有在此地,老夫才能给明兄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

明将军不语。或者是因为在朝中太久,经历了太多的打击政敌。尔虞我诈。成王败寇,所以,他已渐渐失去了江湖人的感觉。庙堂之上,只有枭雄;在那广阔的江湖之中,才能随处可见律其行。诚其诺。守其志的真正英雄。

龙判官缓缓道:“明兄请直言,如今你的功力还有几成。”

明将军沉声道:“龙兄眼力高明,实不相瞒,大概只余四成。”

“好,那就请明兄前行七步。”

明将军虽然不明其意,但依言前行七步,踏上索桥至飞瀑之前,轻轻将仍在发怔的许惊弦带至一边,以免拼斗时有所误伤。

隔着那悬流如织的瀑布,隐隐可见龙判官稍退了两步。明将军立知其意。此进彼退之下,他离飞瀑约有四步,而龙判官距离约有十步,若是双方以瀑流为界相较,正好可抵消功力上的差距。

“明兄或是以为老夫已知胜券在握,所以故作姿态,以求心安吧。”龙判官冷笑道,“嘿嘿,再提醒一句,公平的方法并不一定有公平的结果。若是明兄输了,老夫不会让你活着回去。”说话间微一用力,掌中长长钓竿一分为二,中空的竿管里滑出两支判官笔,握于手中。

明将军笃定一笑:“龙兄没有落井下石,已足感恩德。至于输赢胜败,一会儿自见分晓。说实话,自从龙兄四年前受制于宁徊风后,你就已不在明某的对手名单之中了,如今亦不例外。”明将军故意提起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的屈辱经历,激怒对方可能令他心理失衡,出手露出破绽。

龙判官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怒∶“老夫修成‘还梦’笔法后,欲往京师求战明兄,但途中偶遇北雪雪纷飞,一时技痒相较,谁知激斗千招之后老夫竟无奈落败。自此心灰意冷,对擒天堡诸事亦不闻不问,这才被宁徊风趁虚而入。可若不是他将老夫囚于地藏宫中,迫得我于寂寞无助之际痛定思痛,每日自省,从而再创新招,今日我亦无雄心与明兄一战。如此说来,老夫对宁徊风不但没有丝毫怨言,反倒是多有感谢之意。”

明将军不料龙判官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平生大辱,内心大感震荡,只说了一个字:“好!”邪道宗师龙判官遇挫之后浴火重生,何人再敢轻视?

龙判官漠然道:“老夫虽以笔为兵器,却仅是稍通文墨,而在地藏宫那几年,无聊之余翻阅诗文,转而由文入武,另觅得一片天地。你我皆是一派宗主,纵是生死相拼,也不必效普通江湖人士拼刀动剑。所以今日只想请明兄品评一下书法。”

明将军双目开阖不定:“既然如此,龙兄手中已有笔,纸墨何在?”

龙判官吐气开声:“那就以水为墨,以瀑为纸吧!”说完这句话后,蓦然弓背俯身,虽看不见他面容,但那一股腾腾杀气有如实质般传来,手中的判官笔缓缓提至胸前,却是如挽千钧般沉重。山谷中回音不绝入耳,更增其威。

两大绝世高手隔瀑对峙,一时天地俱静,仿佛连湍急的瀑布亦停滞下来,化为晶莹剔透的纸张。

忽听龙判官朗声长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掌中判官笔凌空虚点,一道劲力冲涌而至,将瀑布划开,一滴水珠脱瀑而出,直袭向明将军的右目,正是“遂”字起笔的第一点。这是龙判官集十成功力的一击,水滴受他劲力催发,快如鬼魅,眨眼即至。

这一点堂堂正正,力透笔尖,起笔藏,落笔回,重如坠石颇合颜真卿笔意,行的是正楷之书,却又隐含判官笔法中的点、挑之技,乃是将书法与武功完美结合的一笔。

乍见龙判官出手,明将军眼瞳中闪过一丝狂热。他右掌疾扬,射出一记指风,端然迎向那迅捷飞行中的水滴。“噼啪”一声轻微的爆响,水滴在空中碎裂,旋即被流转神功化为水汽,消散不见,日光映照下,幻起一抹绚彩。

毕竟龙判官距离水瀑有十步之遥,虽将功力提至最高,但水滴飞至明将军面前已有所损耗。这一击,在内力相较上可谓是半斤八两,难分伯仲。

龙判官笔下一折一弯,第二式“走之旁”已然发出,这一式却是狂草之书,笔势牵连相通一气呵成,一条细细的白浪由瀑中弹出,直往明将军颈边圈来,宛如种下一道神秘的画符。这是怀素大师奔放流畅的醉草,癫狂张扬,更暗合判官笔法中勾、圈、拂、截四字诀。

明将军五指箕张,中指、无名指、小指连挑,看似三指齐发,指间劲力却是有正有奇,刚柔并济。中指的刚力将白浪大部分劲力卸下,无名指勾起绵柔之力,使白浪放缓速度,小指连刺出几蓬指风,发出燥热劲力,水汽弥漫之中,白浪越飞越慢,渐渐萎缩,最终化为无形。

龙判官的第三式又是一点,这一次却是秦隶,平直方正,看似一点,笔锋中却带有转折,包含着判官笔法中的插、拈两诀,又一水滴如箭般射向明将军左肋。

这一记水滴来得极快,前一道白浪尚未完全化开,便已从水雾里直透而出。明将军右掌疾合,凌空将水滴握于掌中,那一瞬间,他的右掌如同胀大了数寸,水滴在掌心中消散。

电光石火间,龙判官已毫不间断地发出连环三击,每一招都是融书法与武功于一体的神技绝学。明将军稳立原地,仅凭右掌肉眼难辨的数度变化,就将三式从容化解。

龙判官招如闪电,转眼间已将八字写完。随着他中长吟不休,余下的招法倾泻而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战国时期屈原之名篇《天问》,乃是屈原对天地、对自然、对人生提出的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被后人誉为“万古至奇之作”。想不到竟被龙判官化人武功之中,那一笔一画、点撇勾捺中都包含着武学中的极理,更杂以各式书法,不但隶、篆、楷、草、行诸体俱备,其中还包括着甲骨、石刻等上古文字,笔画里隐隐还夹杂了梵文、巴利文、西域诸国文字的笔意。

《天问》中曾出现许多“之”字,但在龙判官的笔下,每一个“之”皆不相同,各有巧妙。他的武功亦早脱出判官笔法的局限,不但将长刀的挂劈、宝剑的刺挑、重矛的挥按、战斧的推砍尽数合为一体,也隐含着数种独门兵刃的诀法,甚至还包括鹰爪功等空手武技中的缠、捻、撕、抓之术。

飞泉崖边,劲气横逸。明将军与龙判官相距十余步,隔瀑而战,一时狭窄的索桥之上水汽弥漫,如云遮雾绕于群山之间。若有旁人从远处观看,再听到放声长吟之句,定会误认为是两位得道之士凌空虚渡,羽化成仙,何承想这竟是一场武林中旷世难逢的生死之战。

转眼间龙判官已接连发出近百招,天问笔法乃是他的秘创,从不外露。虽然这几年间心中每时每刻都在回思每个招式与笔路,力求完美无缺不存破绽,但毕竟苦于无人喂招,未经实践,或不免百密一疏。而与明将军这等绝顶高手的实战正是护残补漏的最佳机会。但见龙判官须发皆张,头顶上腾起茫茫白气,内力聚至顶峰,脚步虽仍钉于原地不动,但身体晃动的频率却是越来越大,再施几招后,蓦然一声长啸,一双手臂轮转如风,似幻化为万千,左右双笔齐发,各写一字,速度亦是快了一倍有余。

起初由水瀑中射来的那一颗颗水滴、一根根水线、一条条水浪还仅是残缺的笔画,随着龙判官招式极快的变换,渐已可在空中凝为字迹。水虽是天下至柔之物,但在龙判官的驱使下,就如同形状变化不休的暗器,虚实相间,错落有致。有的水箭只是随手而发,不存威胁,有些却附有龙判官数十年的精纯内力,一旦击实,就会像锋利的刀刃般将血肉之躯割开。

这一场华丽精致的书法,不但炫人眼目、惑人心智,更能要人性命!

对于龙判官看似纷乱无章却各呈精妙的招术,明将军仍可一一化解,但已不复最初的悠闲,他的面色严峻至极,挥动的双掌已无法封死每一道射来的水线,有时也只能靠身形的变换闪避腾挪。

明将军见招拆招,少有反击,固然是因为他功力只余四成,难以攻及远处的龙判官,更重要的是,他亦很想一睹龙判官这套武功的全貌。不过如此一来,全凭守御不免险象环生,龙判官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信手而为,却皆是暗伏杀机,那一滴滴水珠比起穿石裂金的利器亦不遑多让,稍有不慎,不但难以扳回均势,还必将受到致命重击。

龙判官确实给了明将军一个极其公平的机会,两人相隔飞瀑而战,内力的深浅对战局的影响已退居其次,明将军不但要在对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苦苦支撑,还要找出天问笔法的破绽,心智上的极大消耗才是左右胜负成败的关键。

明将军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亦精熟《天问》之语句,可以大致判断龙判官出招的方向与角度,但酣战之中,他又如何能把这一点点优势化为胜势呢?

更何况《天问》全诗三百余句,一千五百多字,笔画更是难以尽数,看龙判官发招拧身之际全无阻滞,招沉力猛,后劲绵绵似无穷尽,若是等他将这一套笔法使全了,难保明将军不受水箭所伤…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龙判官口中长吟声越来越急,出手亦越来越快。在飞瀑中一道道射出的水浪掩映之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难辨真身。

正使到“八”字的一撇,龙判官蓦然觉得手中判官笔微微一沉,笔锋起落之间稍遇阻碍,笔意尚停留在这一撇未尽的余味之中,竟不能及时转入下一捺。

那虽只是一眨眼间的停顿,仿佛只是笔调偶有不畅,但龙判官却知道这决非自己习艺不精,而是明将军在防御近百招之后,发动了他的第一次反击。

天问笔法融合各式武学与书法,本来最是繁复多变,可“八”字只有两画,属于极简单的汉字。但世间道理原是如此,简单之中反而包含着更多复杂的变化。在那一撇一捺之间的转折有无数种选择,反而无法确定哪一种才算是无懈可击。龙判官曾在这一招上苦思冥想数日,亦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明将军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敏锐地抓住了龙判官的第一个破绽。同样发出一道水箭,正撞在那一撇之上。

龙判官全身上下皆被自身内力所护,何况相隔十余步之遥,明将军这道水箭根本无法伤及他。但在微妙的气机牵引之下,却让龙判官原本圆转如意的笔调现出一线滞重之感。龙判官不为所动,余招接连发出。“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问笔法浑然一体,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明将军这道水箭只不过是往浩瀚大海中投去一枚小石子,虽可以激起点点水花,但对于大海本身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但就在龙判官写下“天”字的第一横之际,明将军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让对方的下一笔画横生阻碍。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这一次,明将军出手的时机是“二”字。简单的笔画,同样的出手。

“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自”字的第一撇刚写完,龙判官蓦然胸口一紧,精纯的内息中仿佛陡生一丝杂质,下一笔画的那一折险些无以为继。这决非内力即将枯竭的征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发了体内尚未挖掘出的一丝潜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人其中。

龙判官眉头微沉,心知有异。以他对自身功力的了解,当然知道这决不是什么潜能,而是被明将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激发出某种异常状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岂肯受对方所控?沉腰大喝一声,借着喷吐出的一口浊气将体内那丝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驱出体外。

与此同时,一股愤怒的情绪在龙判官胸口熊熊燃烧起来:明将军重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不能战而胜之,这几年的工夫岂不都是白废了?

一念至此,龙判官招式更急。他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无比的自信,所以才会在受挫于北雪雪纷飞之后心灰若死,被宁徊风所乘。此次飞泉崖之战准备良久,自忖必胜,所以尚未打算速战速决,有意在明将军面前炫耀天问笔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但此时此刻,虽然眼看明将军在飞瀑对面只是苦苦支撑,全无还手之力,但不知怎地,那份隐隐的不安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问笔法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自问全无破绽,亦无法猜测明将军会用什么方法来破解。一方面,他为求完善天问笔法,对明将军的出手不无期待,但内心深处,却也难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许,他的不安就是来自于对未知事物的隐隐恐惧!而消除这种恐惧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尽快击倒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