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摇摇头:“我也无法肯定那是否属于武功。据说破解了青霜令,就可以由此找到远古流传下来的七幅图形,这些图有鬼神莫测之机,能够影响人的思想。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亲眼目睹过这七幅图形,他所留下的一些书简中,隐约提到此图对流转神功颇有克制之效。”

“所以,你才力劝逸痕公子不顾祖训破解青霜令,因为,这也是对你的一个挑战。”

“嘿嘿,你倒是懂我的心意。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武道的极限就是我的天地,莫说败,即便是死在这些诡异难言的图形之下,我也心甘情愿。”明将军面色一整,“也正因如此,简歌才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青霜令,因为他野心再大,只凭一张俊美的面孔无法令天下人心服,他要做一名真正的武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击败我,而青霜令正是一条捷径!”他的眼神锁住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但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而且,你也是得到那七幅图形的最佳人选。”

“你为何如此说?觉得我不会以这些图祸乱江湖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青霜令中那七幅图形隐含天机,常人若无机缘,不但无法控制,更会被其反噬。《天命宝典》是昊空真人晚年针对青霜令那七幅图形所创,其中虽无武功修炼之法,却可化解那些图形引发的心魔。你若能得到青霜令,并以《天命宝典》的指引为己所用,这一场相争就是昊空门内之事,与外人无关,你也可报答巧拙师叔的传功之德…”

许惊弦听到明将军强调这是昊空门内的相争,直觉这番话中另藏玄机,却不知应该如何发问,沉吟半晌,决然点头。悟魅图让他看到了一丝击败明将军的希望,无论如何他都要去试一试。更何况简歌击杀水秀,莫敛锋虽是自尽而亡,亦是源自简歌在行道大会上设下的死局,相比较明将军而言,他对简歌的仇恨更甚,就算没有青霜令,也不会放过他。

“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将军府诸事缠身,无暇理会简歌,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行动。青霜令是他最在意的物品,就算不随身携带,也必是防范严密,不容有失,末了我还要提醒你一句,简歌视你为眼中钉,可不要打虎不成,自己倒成了虎口之食。”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将军放心,若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有什么资格挑战你?简歌的手里沾了不少血债,他就算不杀我,我也会去找他。”

“就算你得到了青霜令,也未必能破解其上的机关,即便勘破秘密,那也只能指出七幅图的藏有七幅图形的地点,以南宫逸痕的情况分析,前去寻图的过程中还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险阻,除了过人的机智与勇气,更需要一些运气…”

许惊弦淡然一笑:“六年的时间,足够我想出办法了。”

明将军目光转向许惊弦:“你那柄宝剑沉入江中,大概还未冲远…”

“不必了,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明将军目光闪动:“神兵利器,得之如虎添翼,你为何弃之不取?”

许惊弦默然不语。显锋剑乃是兵甲传人斗千金托付给他,本是万分不舍。可那显锋剑隐含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句,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导致自己命途多舛,失去显锋剑固然可惜,但若能借此摆脱那难测的命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他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之死,实是心灰意冷至极,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

明将军亦不追问,转身提步:“那就走吧。”

许惊弦凝声道:“锡金大军已退,将军不必急于回师。而且前路应再无敌军,从现在起,我已不必再做你帐前的亲兵吴言了。”

明将军不为所动:“锡金大军撤退的消息仅是龙判官一面之词,未得到前线战报之前,我仍是放心不下。何况刚才又被龙判官所伤,只怕你这个亲兵还要再做几天才能罢手。”言罢大步前行。

许惊弦无奈跟上:“我知道,你并不是需要我保护,而是怕我眼见叶姑娘与扶摇惨死,一时想不开,做下什么糊涂事情…”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明将军脚步不停,大笑道,“我确有此意,嘿嘿,你现在的模样,若不好好调教一下,别人还以为我明宗越帐下都是些失魄落魄的小兵。”

许惊弦咬牙道:“你且放心,虽然我杀了宁徊风足慰义父英灵,但在还未替林叔叔报仇之前,可不会寻什么短见。”

“枉我以为你智慧过人,原来却只是些小聪明。暗器王与我以江湖规矩公平决战,虽死无憾。你有何不服?”

许惊弦脱口道:“你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就是不服,就算没有林叔叔的缘故,你也是我终一生之力要打垮的敌人!”

一言出口,许惊弦自己也愣住了。他视暗器王为偶像,并非因为林青高强的武功、坦荡的襟怀,而是因为他天性中那份傲视红尘、遗世独立的刚直不阿。

所以,林青挑战明将军不仅仅是出于对武道的追求、对自身的超越,更是一种漠视强权决不屈服的姿态。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当许惊弦一次次回想起泰山绝顶那一幕,眼前浮现出林青殒落的身姿时,既有难言的伤痛,亦有隐隐的一份自豪。

——暗器王为追求自身的理想而成仁,九泉之下,亦是含笑无憾吧。

自己之所以执著于报仇的念头不放,固然是无法接受失去林青的悲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亦想成为一个像林青一样顶天立地、有所追求的男子汉。击败明将军无疑是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可他丹田被景成像所伤,在武道上难有成就,所以他只能用仇恨来激励自己,迫使自己奋进。

许惊弦猛然抬头,直视明将军∶“你放心,就算是报仇,我也只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决不会乘人之危,辱了林叔叔的名头。”

明将军低声一叹∶“听了我刚才与龙判官的对话,你应该对武道有更深的理解。仇恨最能蒙蔽心灵,如果你怀着一颗复仇的心,纵有所成,亦不免偏激过甚,难成大器。要想击败我,你必须要先学会放弃报仇之念。”

许惊弦缓缓点头:“从现在起,你只是我的敌人,不再是我的仇人。”话一出口,心里顿觉轻松。放下了纠缠已久的仇恨,他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我只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太久。”明将军眼中光芒闪动,“去年在穹隆山,我曾与碎空刀叶风订下七年之约,届时我亦将届花甲之龄,那也是我给自己订下的一个期限。如今叶风失踪,生死不明,希望你能替他完成这个约定。在这六年之中,你随时可挑战我。”

许惊弦略一沉思,朗然道∶“你放心,在这六年之中,我会像林叔叔一样把你当作一个超越的目标,一个人生途中必须跨越的障碍,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六年后我的武功难有进展,而你已年老力衰,那我就会寻找一个新的合适的目标,继续我的努力。我并不想能成为天下第一,我只希望能够成为最好的自己!”

明将军大笑道:“好好好!暗器王是我平生最好的对手,可惜他英年早逝,一身绝学并无传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亦算是继承了他的衣钵,这一刻,我从你身上瞧出些他的影子来了。唉,想当年林兄与我之战亦是迟了六年,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飞泉崖以北二十里,已脱出叛军势力范围,纵有追兵,亦只能是小股的侦查部队,无须担心。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两个时辰后,寻到一个山谷中歇息。明将军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擦起火折子点燃,放于空中。

烟花呈一令箭的形状,在空中经久不散。那是明将军与凭天行等人约好的信号,若是附近有朝廷的军队看到,便会前来接应。

过不多时,前方烟尘四起,一队骑兵往他们的方向奔来,人数约有百名,看装束正是朝廷中原铁骑。

许惊弦正出去迎接,明将军却一把拉住他:“且慢,情形有些不对。”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百人骑兵队皆是重甲在身,手持长兵,如临大敌。这里驻扎的并非随明将军入蜀的大军,而是朝廷派来守御三峡一线的部队。此地乃是敌我势力交错之处,枕戈以待原也无可厚非,但那些骑士显然是望见了烟花赶来,却并不大声呼喊寻找,而是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展开细致的搜索,而座下的战马也全是蹄裹软布,口中衔枚,显得十分蹊踐。

明将军低声道:“我们不忙出去,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来的一定是此处朝廷大军的嫡系部队,但为何行动如此鬼祟?”

明将军冷哼一声:“你虽智慧过人,但对于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还是了解得太少了。此次出兵虽是为国而战,但不知多少政敌巴不得我死于战火之中,就算打一两次小败仗亦会被他们小题大做一番。”

许惊弦悚然一惊,对于那些远离战场的高官望族来说,根本不会顾忌外夷入侵的后果,只会在乎自己的权益。如果能在这样的场合下杀掉明将军,事后将罪责推在叛军头上,谁又能知道真相?

那群骑士又近数十步,只见他们行动间不发一言,皆以手语相示,却是分布有序,队形丝毫不乱,显然训练有素,乃是朝中精兵。

明将军轻轻一叹∶“现在可以肯定我的判断了。这些人的耳朵全被棉花等物封堵住,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许惊弦恍然大悟:“将军威名在外,深得军士尊重,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给你表明身份的机会。他们得到的命令必是一旦发现放出烟花信号的人,立即格杀勿论。你能猜出幕后的主使是何人吗?”

明将军以指按唇∶“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猜”

许惊弦一怔,能调动这些精兵去做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人?一旦伏击不成或是走漏风声,将军府岂会善罢甘休?遍观朝中,又有几人敢承担这样的后果?自从魏公子一死、泰亲王谋反不成远遁南疆后,包括太子在内,朝中众臣再无人敢公开与明将军作对。最忌惮明将军的人,是当今皇上!

明将军沉声道∶“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虽负伤,却也有几十个方法让这些人明白我的身份与杀了我的后果。若还镇不住他们,岂不是白当了数十年的大将军?你不必参与此事,一旦沾上,一辈子也难以摆脱。”

许惊弦知明将军言之有理,看他态度随意,自有保身之道,心情亦轻松起来,低声道:“将军保重,我可不希望六年后找不到你这个对手。”

“嘿嘿,你还是小心简歌吧。”

许惊弦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明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转身走开。从此以后,他只是江湖少年许惊弦,不再是亲卫营战士吴言。

明将军缓缓望着许惊弦走入山谷深处、被树阴遮挡不见的身影,喃喃—叹。他在京中已呆得太久,久得几乎忘记了江湖的滋味,试想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或许就会借此机会脱离朝廷,远走天涯海角去寻找青霜令的秘密。

那,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许惊弦隐隐听得身后动静传来,回头望去。只见明将军已现出身形,那百人骑兵业已发现了他,形成一个扇面合围而来。面对即将到来的铁骑冲锋,明将军却全无闪避之意,端然伫立于山谷口,浑若一夫当关。或许他事先未料到朝廷会用这样的方式迎接奇袭荧惑凯旋的功臣,但他也决不会在自家地盘上失了大将军的尊严。

一记啸声仿佛从天外传来,并不尖锐的声线透过耳朵直抵心头,那是明将军面对一百铁骑发出的震慑之音。如果按以往许惊弦的性格,他一定会在确定明将军脱险后方才离开,但现在他已无意继续观察。对明将军的手段知道得越多,越会给自己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转出山谷,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上。许惊弦停下脚步,沉吟难决。

他虽已拿定主意夺取青霜令,但想到简歌阴险狡猾,图谋极大,平日皆是低调行事,他早就离开京师隐于江湖,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寻到其下落?若再有御泠堂一众叛将追随左右,自己孤身一人,更难匹敌。想到宁徊风曾提及简歌几天内就已回复明将军的传言,其藏身处应该就在附近,不妨先去打探一番,再作打算。

随着宁徊风的名字跳出,在飞泉崖前的一幕重新浮现眼前,蓦然胸口巨震:叶莺、扶摇,都已死去!

在明将军面前,他一直努力保持从容与镇静,甚至强迫自己忘却。直到此刻一人独处,才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那个任性刁蛮、口口声声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那个陪着自己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爱鹰也不在了。

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瞬间袭来,由心房直抵全身,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四肢麻木,几乎站立不稳。

许惊弦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毫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沿着一条岔路前行。简歌、青霜令、悟魅图、宫涤尘、明将军…所有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已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全身寒冷颤抖不休,原来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已把他淋得浑身透湿。

天色已墨,他身处荒野之中,看不到一丝灯火,早已错过了宿头,只好斜靠在一棵大树边稍稍躲避。他疲惫不堪,但只要一阖眼,与叶莺、扶摇相处的片段就不断涌入心间,甜蜜的回忆夹杂着酸楚的痛苦,让他时而微笑、时而伤怀,仿如痴呆。直到凌晨时分大雨停歇后,才总算小睡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