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知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若无欧阳兄指点,水某还当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他眼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知欧阳兄是要劝水某造将军的反,还是造朝廷的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邪道宗师,一山难容二虎,随着水知寒渐渐掌控将军府大权,两人之间迟早都会有决裂的一刻,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按欧阳仁的预想,这些挑唆的话原只需点到为止,彼此心照不宣,何承想如今却被水知寒摆在了台面上,不由怔住,面色尴尬,不知应该如何接口。

堂中静闻针落,尽管谁也猜不透水知寒是动了真怒,还是只与欧阳仁开个玩笑,但每一道望向欧阳仁的目光都像是望着一个死人。

太子哈哈大笑:“以往只听说水总管除了寒浸掌外另有独门的忍耐之功,如今才知道水总管装糊涂的本事才是一等一啊。”诸人皆赔笑,水知寒亦笑欧阳兄直言无忌,水某佩服,且敬你一杯。”

太子举杯:“欧阳兄与水总管一唱一和,大演空城计,给席间添色不少,我也敬两位一杯。”

水知寒笑而不语,饮尽杯中酒,将杯底一翻,目中透射出一道精光罩住欧阳仁。太子如此说,无疑承认欧阳仁那番话乃是出于他的授意,就算水知寒事后要找欧阳仁麻烦,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欧阳仁强按心头惶恐,亦举杯而饮。片刻之间,他既得罪了将军府大总管,亦得到了太子公然的祖护,这一杯酒甘苦的滋味,唯他自知。

宫涤尘忽开口道:“锡金有怪兽,名曰遂蒙,素以群居,不喜水。每群中仅有一雄性,刚猛,擅猎,余者皆为雌性,弱小,贪食。雄者为王,雌者为妾。某日山洪暴发,遂蒙群争先往高处攀爬,却是毫无秩序,互相踩踏,反倒挤作一团,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大祸将至,雄性无奈,自甘伏身于地,任众妾踩背而登高。群雌得救,雄者溺毙。世人皆赞雄性忠勇,而鄙夷雌性贪生忘义…”

太子冷笑:“宫先生这个故事似乎还未完,最后应该加上一句:然群雌无力觅食,终灭族。”按他的理解,宫涤尘当是把明将军比做雄性遂蒙,把其余众人比做弱小可欺的雌性了。

宫涤尘微笑摇首:“太子多虑了。其实从另外的角度想想,那些雌性遂蒙面临生死关头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拯救,随后还落上骂名,实是令人同情。”

太子面色稍霁,呵呵一笑:“故事虽短,却是大有深意啊。”

“依佛道的理解,众生平等,为了生存而践踏同类,亦算情有可原,虽不值得效仿,也不应该多加指责。不过嘛…”宫涤尘话锋一转,望着欧阳仁缓缓道,“与生存无关,就只是为了些虚名浮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毫无凶险的宴席中,就当真令人费解了。”

欧阳仁愣了半晌方才明内过来,气得直身而起,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呆怔原地,脸色阵青阵红。

何其狂哈哈大笑:“欧阳兄快快坐下吧,人家不过讲了一个野兽的故事,你又何必急着对号入座?”

欧阳仁大怒,脱口道:“你放屁…”

何其狂眼神暴闪:“我没听清欧阳兄说的话,你不妨再放一遍。”厅中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好一阵沉寂。

欧阳仁触到何其狂那似冷静似狂热的目光,心底陡然一虚,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桑瞻宇不冷不热地道:“大堂之中口吐秽言,是否显得欧阳兄对我这个主人太不尊重了。”宫涤尘公然向欧阳仁发难,也是给了他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所以言辞上再不客气。

太子的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桌底下袍袖却被轻轻一拉,会意到管平的眼色,恍然一震,脑中念头急转:宫涤尘、何其狂与桑瞻宇同时把矛头对准了欧阳仁,分明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若仅是浮云野性漠视堂堂太子的权势也还罢了,就怕这三人与将军府暗中已有联系,所以才相助水知寒,那可是大大不妙。一念至此,已至唇边的话语又吞回肚中,静观事变。

欧阳仁原是盼着太子替自己解说几句,此刻见太子神态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头不禁一凉。权衡一番轻重后一横心,斜睨着桑瞻宇道:“我欧阳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对于那些凭真本事打下一片天地的英雄,自然懂得尊重。至于某些仅仅靠着运气攀龙附凤的黄口小儿,可不瞧在眼里。”他知道宫漆尘与何其狂成名已久,多半招惹不起,而桑瞻宇虽得圣上宠幸,但在江湖上却无半点地位。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欧阳仁话中虽无明确所指,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出言外之意,实是迫得桑瞻宇无可退避,却不知他要如何处理此事?坊间谣传平西公子武技不凡,今日或可一开眼界?

桑瞻宇见宫涤尘神情自若,知他应允自己放手一搏,要想在京师立足,正可借此扬威。他是御泠堂公认二代弟子中武功最髙一人,自是不惧欧阳仁的挑战。但太子府公然袒护欧阳仁,伤了他就是与太子结仇…略一踌躇后已有计议,淡然道:“欧阳兄言由心生,就应当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既然瞧不起小弟,大可拒绝小弟的宴请,如今却又端坐席中,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欧阳仁可不似桑瞻宇那般反应快捷,又有极佳的口才,登时语塞。他亦不愿闹得不可收拾,放缓声气道:“我欧阳仁俗人一个,有时也不得不做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可没有你平西公子的高风亮节。”

桑瞻宇岂会听不出欧阳仁的讥讽之意,却恍若未觉,面不改色道:“方才斥我黄口小儿,如今又赞我高风亮节,欧阳兄可真会说谎啊。”

“哼哼,那又如何?”欧阳仁暗自警惕。

在场诸人大多暗觉兴奋,按经验来说交代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后,接下来就是当庭对峙、血溅五步。

哪知桑瞻宇呵呵一笑:“不过欧阳兄也无需自责。嘿嘿,据小弟观察,任何一个王公贵族的晚宴里都充满着谎言,你我又岂能例外?”大家都随之笑了起来,话已至此,这一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欧阳仁正暗自庆幸,不料桑瞻宇话锋一转:“所以,我今天可以原谅你。”桑瞻宇神态肃然,语气重点停在“今天”之上,仿佛他的“原谅”是一种恩赐,对方完全应该为他的幸运而对此感恩戴德。

这句话似是隐含威胁,又似是给彼此一个台阶。欧阳仁故作不闻,忍气饮酒,再无言语。一旁自有和事佬开几句玩笑,谈几件趣事,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宴会表面上欢声笑语不休,内里却是暗流潜伏。

直到近子时,方才宴罢。送走太子等一众宾客,何其狂与骆清幽有意留在最后,力邀宫涤尘夜访白露院,宫涤尘欣然前往。

曲终人散,仆从打扫残局,桑瞻宇望着堂中杯盘狼藉,竟觉意兴索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耳边忽传来一个细细的语声:“桑公子正值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之时,又何故唉声叹气呢?”

桑瞻宇心头一惊,这是一个陌生的语音,声线飘忽,难辨方位。他偷眼四望,毫不知情的仆人们依旧忙碌不休,除此全无异状。不知是何人深夜潜人府中,他正想喝令手下搜索,那声音又道:“想必这虽是你自己的府邸,却全无做主人的心态吧。说起来你只不过是宫涤尘的一个棋子,表面上风光,其实与这些仆人又有何分别呢?”

轻轻的语声虽几不可闻,却如一枚重锤撞在桑瞻宇的心头。

负责警戒的多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瞻宇,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性情淳朴无华,却有一种天生的警觉,对方的传音之术虽然只针对桑瞻宇一人,他却巳感应到了空气中轻微的扰动,隐有察觉。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是桑公子有兴致,不妨移步府外的树林中。”不速之客说完后再无声响,亦听不出夜行人离去时衣袂飘飞之音。

桑瞻宇强按心头震惊,对多吉笑道:“别疑神疑鬼,刚才是不是多喝了几杯?”听他如此说,多吉再无疑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嘻嘻,皇上的御酒还真是好喝啊…”

“我也有些不胜酒力,你在这儿守着,我到外面散步醒洒。”

“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安全?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桑瞻宇淡然道:“你最好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听我的命令,其次才是负责我的安全。”言罢转身出门。

多吉一时茫然,桑瞻宇虽是让人看不透心思,难以亲近,但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态度谦恭,难得说出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话。他不明所以,只好苦笑摇头,喃喃道:“看来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桑瞻宇往府外那片树林走去。一面暗暗戒备,一面回想方才被那陌生的传音扰乱了心绪,对多吉说话语气过重,心中略有些失悔。自己镇定功力尚不足,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后更需慎重。

桑瞻宇在林中徘徊了一炷香的时辰,唯见树影婆娑,除此再无发现。不免狐疑起来:莫非只是什么人跟自己开了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正想要离开,心头突生警觉。低吟的夜鸟与唧唧的虫声陡然一停,蓦然回首,只见树尖上一个黑影正随着飘摇的夜风起伏不定。

对方背朝月光,只看得见蒙昽的身影,但却能感应到一道冰冷的杀气正锁定他的面孔,如刀如剑。

“抱歉,刚刚去解决了一件小事,害桑公子久等了。”来人直到肯定桑瞻宇确是孤身赴约后方才开口,那道杀气亦随之消散不见。

“朗月清夜,如此良辰美景,多等亦无妨,只要值得。”

来人一跃而下,似笑非笑:“我保证,对于桑公子来说,这是一次绝对值得的会面。”

他的身材并不见得高大,腾跃间也毫无炫目的身法,但在那一刹那,桑瞻宇却有一种虎狼扑击而至的可怕感觉,强忍着没有稍退半步以避锋芒。

桑瞻宇终于一窥对方真容,朴实的装扮、平淡的相貌,是那种在人群中一晃而过决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人。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方才的宴会中曾见过这个人,脱口道:“想不到黄将军手下竟然藏龙卧虎。有如此人物,倒叫我看走眼了。”那黄天渡本不过是随明将军南征的一名偏将,并无显赫的战功,但在京中有豪门暗中相助,方得以提拔,做上了城东守将。而这个深夜约见他的神秘人正是随黄天渡一同赴宴的一名心腹。

来人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桑公子过目不忘,果是欲成大事者,不枉我苦心约见啊。深夜相约,桑公子必是满腹疑惑吧。我不但会替你解答,还会告诉你一些藏在你心中多年的疑惑。”

桑瞻宇强自镇定:“第一个疑惑:你是谁?”

来人悠然一笑:“桑公子只知有宫堂主,不知有简堂主么?”

桑瞻宇心中大惊,右手不觉按在剑柄之上:“简歌!”

来人对桑瞻宇如临大敌之势视若不见,抬手在脸上一抹,除下面具,露出那一张能令任何女子动心的面容,正是京师四大公子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御泠堂副堂主——简歌。

桑瞻宇虽从未见过简歌,但只要一见到这张糅合了男子威武英俊与女子娇丽秀美的面容,便再无疑惑。长剑锵然出鞘,遥指简歌喉头,冷冷道:“本堂逆贼,上来受死!”

简歌面色不变,亦无防范之意,淡然一笑:“第一关,桑公子已过了。”

桑瞻宇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若是一言不发,径直出手,那我也不必来见你了。”

桑瞻宇一字一句道:“现在出手也不晚。”但他的目光定在简歌腰侧那柄“悲血”宝剑之上,心头不由稍稍泛起一丝惧意,若真是不顾一切出手,那剑口之上会不会也沾上自己的鲜血?

外人或许不知简歌的武功高下,但在御泠堂之中,凡是接触到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个人都知道:简歌在御泠堂上一代弟子之中最有天赋,屈人剑法也还罢了,能从最适合防御的帷幕刀网中悟中犀利的杀招,仅他一人。

简歌长叹一声:“在桑公子的印象中,你我是初次相见吧。其实不然,我坐上青霜令使之位时,曾暗中观察过每一个堂中弟子。那时你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什么印象?”桑瞻宇不觉应声相询,话一出口,才发觉言语的主导权已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那张世间罕见的俊美面容或许没有给简歌天生的霸气,却能不知不觉吸引每个与之接触者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