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柔清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更是振振有词:“他又不是扬州人,我们约好中秋在那里见面。”

段成多个心眼,疑惑道:“清妹既然有了意中人,我们做兄长的也应该见见啊,也好帮你参考一下。何况临行前梳姨特意嘱咐过我,江湖险恶,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可莫要被坏人骗了…”他口中的梳姨便是温柔乡主水柔梳,四大家族弟子行事神秘,外出时严禁透露本门机密,所以如此称呼。

水柔清懒得与他们纠缠:“我且问你,梳姨是我什么人?”

“她不是你堂姐么?”

“嘿嘿,那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了,还一天到晚‘清妹清妹’地叫,自称什么兄长。再啰唆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啊!”这下段成也没词了。按鸣佩峰上不成文的规矩,几位门主皆算做同辈,而门下弟子之间的交往则以年龄为凭,以免混乱。所以平日水柔清对段成、景明彦等人皆以兄长相称,但此刻突然强词夺理,段成当着外人的面又不能与她认真理论,实在是哭笑不得。

那青衣人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景明彦对水柔清的话半信半疑,正没好气,听那青衣人一再打岔,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偷听别人说话,算什么道理?”

青衣人头也未抬,不紧不慢地吃着面,只是微微一耸肩:“你们说得那么大声,实难过耳不闻。”

景明彦怒道:“你若是不懂江湖规矩,我今天就教教你。”

段成连忙拉住他,对青衣人一拱手:“我们胡乱谈论些家事,倒叫前辈见笑了。”他行事稳重,早发觉青衣人形迹异常,虽瞧不清面容,但发须久未修理,声音低沉喑哑,多半是江湖中游戏风尘的前辈高人。

“噗”一声,青衣人听到“前辈”两字,口中的面喷将出来,大叫一声:“伙计,这面太淡了,多加些盐。”

景明彦心火纠结,只当那青衣人有意如此,冷冷道:“找店家撒气算什么本事?”

老板娘阿妙见客人间欲起争执,连忙亲自端来盐罐,又加了一小碟牛肉:“客官息怒,小店的面不合口味,这盘牛肉算是赔罪啦。”

青衣人点头致谢,段成趁机转移话题:“老板娘,我们初来乍到,这诺城可有什么好去处,不妨介绍一下。”

阿妙笑道:“诺城山水虽好,在江南也属平常。唯有城西有块毁诺石,算是一景,也是有些江湖典故的。”

“毁诺石?这名字好生古怪。”

“若是客官们有空闲,我就给你们讲讲。”

三人皆是少年心性,被阿妙的话引起兴趣,浑忘了方才的斗气,纷纷催她讲述。

“诺城原本不叫诺城,而是叫做千金镇。这‘千金’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养的小姐,而是一诺千金的意思。话说很久以前,千金镇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也没有如今这样大的规模,小村的百姓们就以耕地为生。渐渐地,就有两户人家兴旺起来,各自买下大片的耕地,而小村其他的居民就只好租他们的地来耕种为生。起初还相安无事,日子一久,刘家与范家为了争夺佃农与土地,便生出不少事端,表面上还算和气,暗地里已结下了深仇。

“且说这刘家公子与范家公子都不过十二三岁,本也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随着两家交恶,也成了冤家对头,两人功夫不相上下,动起手来,谁也没占得便宜。两人互不服气,便指着村西一块大石立下誓言,相约出门拜师学艺,十年后再回到此处一决高下,胜者独占千金镇,败者离乡远走,永不归来。

“十年后,刘公子与范公子果然如约而至,一人腰佩长剑,一人背负大刀,皆是一派侠士风范。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着全镇百姓面,两位公子携手长笑,一刀一剑劈在那方大石之上,刀剑俱断,石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两人拜上父母,言明必奉双亲终老,却将自家地契归还佃户,昔日的诺言就此作废!

“原来他二人在这十年里游历江湖,眼界宽了,心胸自也阔了,知晓天下之大,就再不是千金镇中的井底之蛙,岂会把这小小的恩怨放在心里?何况本就是幼时玩伴,又何必手足相残?

“为纪念此事,那方大石便唤做毁诺石,成为了本镇的一个典故。再后来小镇兴旺了,也就以诺城为名。直到如今,刘家与范家都是城中极受人尊敬的世家。”

阿妙讲罢,小店内好一阵寂静。虽然没说出什么大道理,但却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荡着。

阿妙道:“诸位客官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多了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这些乡村野事或不人耳,权作一笑吧。”

青衣人缓缓道:“老板娘的故事很好。‘轻生死、重承诺’是每一个江湖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能够放下的,才是大英雄。”他的话说出了三位少年的心声,口中不言,却暗自点头。

段成道:“我也想起了类似的一件往事,却是与清妹有关。”

“与我有关?什么事?”水柔清一时错愕,没计较“清妹”的称呼。

段成面上浮起微笑:“还记得那年在船上下棋之事么?你和那小子不也赌咒发誓说什么‘一辈子听对方号令’,可到了最后,却又各自相让,下成了平手。依此来看,清妹虽是女流,亦算是一位大英雄啊。”

水柔清方知段成说得是那年带着许惊弦去鸣佩峰疗伤的情形,心头好一阵恍惚,不由又望了那青衣人一眼。原来方才她乍见青衣人时,竟忽觉对方眼神十分熟悉,蒙昽中蓦然想起了许惊弦,再定睛一看,外貌却全然不同,何况那“小鬼头”比自己还小两岁,断无可能是眼前之人。

莫敛锋与水秀之死皆与许惊弦脱不开干系,那时水柔清伤心之余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浑若仇人一般。事后想起,亦知不应当。说来也奇,一晃四年不见,反倒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与他涪陵初遇、困龙山庄脱围、须闲号上争棋等种种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或许因为许惊弦已成为她与冥冥之中父母的最后一根连线,就如同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这种微妙的心理,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一旁的景明彦摸不着头脑,急得连连发问。段成笑道:“走吧,先去看看那毁诺石,待有空慢慢告诉你。”

水柔清冷声道:“敢告诉他,便与你绝交。”推开碗筷,径直起身离开,经过那青衣人身边时脚步略停了停,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段成对景明彦无奈摇头,结账后一同去了。

水柔清一行三人来到城西,果有一方大石端然耸立,方圆近丈,其上两道刻痕,深达尺半。石前尚有一碑,以朱砂写着“毁诺石”三个字。

段成咋舌道:“本还以为这‘毁诺石’只是块普通的石头,想不到竟如此巨大。”

水柔清凝视着那两道刻痕:“不知那姓刘、姓范的两位前辈是何方神圣,竞然内力强劲至斯,鬼斧神工,亦不过如此。”

景明彦笑道:“我看这痕迹不像刀、剑所留,倒似是斧凿。多半是当地人用以招揽游客编出的故事。”

水柔清瞪他一眼:“你做不到,怎知别人做不到?”

景明彦不服:“不信你可以问问段老三,就算物师伯尽全力出手,怕也难有如此效果吧。”他口中所指乃是段成的授业恩师、英雄冢冢主物天成,一身“气贯霹雳功”霸道无比,冠绝四大家族。

段成亦有同感,却不便当面反驳水柔清,含混道:“江湖上传说有许多,真真假假,倒也不必深究。”

“那也未必,或许那刘、范两位大侠都有削铁如泥的宝刃。”

景明彦嘿然道:“真宝刃在手,拿来劈石头?徒损利器罢了。”

水柔清扁扁嘴:“小气鬼。”

“你说什么?”

水柔清丝毫不让:“我说你是个小气鬼,自然舍不得用宝刀利剑劈石头。”

景明彦双目喷火,大喝道:“水柔清,这一路上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再要得寸进尺,我可对你不客气。”若是平时,他对水柔清的冷嘲热讽必是充耳不闻,免起争端,但今日听她说什么中秋与人相约之事,虽不辨真假,心里却像堵着一块大石,再也按捺不住。

水柔清双手插腰,满脸不屑:“哟,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不客气?”

段成瞧出事态不对,连忙上前隔开两人:“清妹只是开个玩笑,明彦何必当真?”又转头劝水柔清,“明彦家传掌法,从不用什么兵器,你如此指责他岂不是无中生有?”

“哈哈哈…”一阵怪笑传来,“你们这三个小娃娃胡说八道,全都该打屁股。”

三人寻声望去,大石上不知何时已躺卧着一人,高高架起双腿,状极悠闲,俨然正是小店中那青衣怪客,他明明已吃饱喝足,面色却偏偏更显蜡黄,更增憔悴沧桑之感。

景明彦本自后悔与水柔清反目,听了段成的劝说正寻思如何缓和,突见那青衣人,顿如火上浇油,一口恶气全发在他身上:“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必有图谋,待小爷擒下细细拷问。”话未说完,已跃上大石,看似是立足不稳,身体倾斜欲倒,右掌虚扶,朝那青衣人的面门上按去。

这一招乃是“醉欢掌”中的“花间浅酌”,乍看脚步虚浮,恍若醉汉手足乱舞,其中却隐含极利害的杀招。

“哎呀,这位小兄弟的火气也忒大了些…”青衣人似是措手不及,口中惊叫,就地一滚,状虽狼狈,景明彦这一招却也按在了空处。

“花间浅酌”一招三式,后招连绵不绝,“扶技”无功,第二式“攀花”已趁势发出。景明彦身法微沉,化掌为凿,五指关节伸缩不定,曲突如刺,钉向青衣人胸口。

也不见那青衣人如何发力,身体平平移开二尺,险险闪开这一凿。第三式“敬杯”本应以变凿为爪,扣向对方的咽喉。奈何青衣人躺卧于地,景明彦只得稍加变化,指如铁钩,若持酒杯,往他右小腿上抓去。

青衣人不及起身,手掌在石上连点数记,身形滴溜溜乱转,这一抓再度击空。景明彦招法用尽,本应退守,但见青衣人胁下露出破绽,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不假思索,斜跨半步,俯身一掌拍下。

青衣人蓦然以手代足,倒立而起,虽然巧妙避过这一掌,但已是全身空门大露,景明彦连击无功,被青衣人惹得怒火中烧,鼓起最后余力,一拳直捣对方心窝。方一出拳,眼角余光却瞅到青衣人撩起的右足犹若无骨般在空中划个圈子,反踹向自家胸膛,看那势道,拳未及身之际腿已先至。

景明彦是艺成之后初次下山,尽管实战经验不足,但出身名门,反应快捷,百忙中收拳挡在胸口,与青衣人那一脚接个正着。

“砰”的一声闷响,景明彦数度变化之下中气已然不济,青衣人却是蓄力反击,此消彼长之下,景明彦但觉一股大力直撞而来,自己“浩然正气”的护体神功全然抵挡不住,只得疾速倒飞而回,落于石下。虽未受伤,但情形仿佛被青衣人一脚震飞,已然输了一招。

景明彦羞怒交加,正待再度冲上,肩头一沉,已被段成按住。

电光火石般的交手不过瞬间之事,段成瞧得真切,起初青衣人似乎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全无章法,却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化解险情,直激得景明彦心浮气躁之时方才突施反击。最后那巧妙的一脚不似胡打乱撞,倒似是蓄势良久,莫非前面看似狼狈的闪躲腾挪皆是诱敌之招?更可怕的是,其人武功丝毫不依常法,信手拈来,根本瞧不出路数,实是平生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