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故意失笑道:“你口中的‘小鬼头’想必是个毛孩子,又怎会与我这个糟老头相像?必是一时眼花了吧。”

水柔清喃喃道:“说也奇怪,我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曾经恨不能杀了他,但数年不见,却又有些挂牵。大概同门虽多,但却没有几人能与我谈得来,反倒是觉得那个小鬼头有趣得很…”

听她如此说,许惊弦心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脱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水柔清不知他心思,嘻嘻一笑:“说到大叔,我可不觉得你是个糟老头,这是你的真面目吗,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呢。”

许惊弦心中疑惑,听她语气,既然从不知“大好人”的真面目,又怎会误认自己?何况相貌纵有些许相似,声音亦必不同。欲要打探详情,又恐露出破绽,只好含糊其词道:“我老人家神通广大,化身千万,你若是对我目前的模样不满意,大可换一张脸孔。”

“大叔说过不要打听你的来历,我当然会遵守约定。嗯,‘大好人’的称呼总觉得见外,以后就叫你大叔可好?”

许惊弦心想自己凭空占了这么大便宜,以她的性格,日后得知真相,莫不是要逼自己叫她数声“大婶”还账?想到这里,不由失笑出声。

水柔清会错了意,连忙分辩道:“我可不是因为大叔本领高强,才故意与你攀什么交情。无论任何人,只要能助我报仇,我在心里都会当他是极亲近的人。你若不愿,我决不勉强。”

“你不必多虑,我知你自小就与母亲分别,对亲情极为看重,岂有不愿之理。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大叔请讲。”

“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这个大叔名不符实,可不要后悔。”

“如何才算名不符实?你指的莫非是不能帮我杀掉简歌?只需你帮我找到他的下落即可,父母血仇,自应亲手了结。”

“清儿放心,简歌多行不义,欠下血债迟早叫他一一偿还。”

“嘻嘻,你以前可从没有叫过我清儿。”

“你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大叔,自然要亲近些嘛。”许惊弦本是一时失言,听她如此说灵机一动,趁机旁敲侧击地探问,“那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如何称呼你,那时又是什么情景?”

“当然记得,你突然出现在简歌的书房里,戴着他那张可怕的面具,我当时还以为仇人出现了…”从水柔清的对答中,许惊弦渐渐了明白她与“大好人”结识的来龙去脉。

“大叔说简歌重阳会在扬州出现,可否探出他落脚的具体地点?”

“这个还不曾。我们先去扬州,届时再暗中打听,见机行事吧。”

水柔清犹豫道:“另有一事,你可认识宫涤尘宫先生?”

“为何提及他?”

“我在京师时曾与宫涤尘、凌霄公子何其狂约好,中秋之际在扬州相会,一同对付简歌…”

乍听到这个消息,许惊弦又惊又喜。他离开御泠堂时虽对宫涤尘不无埋怨之意,但事隔数月后,那些误会早已冰释,反倒是时时记起这个“大哥”的种种好处,加上四年不见何其狂,亦是十分想念,极盼相见。如今神功初成,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身无长技的“累赘”,若能与他们并肩对抗强敌,实是人生快事。不过宫涤尘目光敏锐,心思缜密,又与自己在锡金共处三年,目前的伪装就算能瞒过何其狂,也必然瞒不过他。一旦拆穿,又将如何面对水柔清?不由大是踌躇。

水柔清见许惊弦沉默不言,解释道:“我事先并不知大叔会来此,自己势单力孤,唯恐不敌简歌,所以才和宫先生与何公子订下同盟,你若不愿与他们相见,我们避开就是。”

“我并非不愿,只是有些不便。江湖人一言九鼎,你们既有同盟之约,岂能轻易毁诺。”

“大叔有所不知,其实宫涤尘与我师门之间有许多过节,与他携手亦是出于无奈。正因如此,才不愿段三哥和景师兄跟着…”

碍于四大家族的禁令,水柔清不能说出御泠堂之事。但许惊弦一听之下立知宫涤尘已对水柔清表明身份,也不说破既然如此,我们且先去扬州探查一番,待寻到简歌下落后再做打算吧。”

许惊弦与水柔清趁夜离开诺城,水柔清只怕景明彦发觉她悄悄离开客栈后追来,扬鞭催马,一路北行,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奔出近百里,耳边传来隆隆水声,已至长江岸边。

沿江行出不远就寻到一个渡口,却只有三三两两的渡船泊于岸边,不见船工现身,想是天色尚早,尚在贪睡之中。

水柔清急于摆渡过江:“哼哼,这些懒人还不起床,难道非要等本姑娘一个个叫醒。”飞身下马,欲要闯人船中。

许惊弦笑着拦住她:“我们并不急于一时,何必扰人清梦,你看…”举手往前一指。

水柔清循指望去,但见江水辽阔,波涛万顷,漫江沸腾,浩荡不息;而黎明将至的东天则遥遥现出一抹曙色,灿烂金光席卷天穹,瑰丽奇幻,夺人眼目。她不由心摇神荡,怔立当场。

许惊弦微微一笑:“你且侧耳细听。”此际正值浪潮汹涌之际,但闻声如金鼓,似策动万马狂奔,奋如雷霆,似诸神君临天地。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目,仿佛整个心神都置于大自然每一个细巧的变化之中,喃喃道:“小时候,我常常会找个夜深无人之时,听风、看月、猜测那每一个星辰之后的秘密,仿佛能体会到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神秘关系。可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却反而少了悠然的心态,即便耳目灵敏更胜往昔,却只如一个旁观者,全无身临其境之感…”

水柔清闻言一震,曾几何时,她也像普通的的少女一般,因月升而喜、因花落而嗔。但自从双亲遇难,复仇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仇恨蒙蔽了视听,愤怒遮掩了心智。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却了生命中真正的意义,再也感应不到存在于身边的美丽与快乐。

而此时此刻,却因“大叔”一句似有意似无心的言语,勾起了她埋葬许久的少女情怀。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伫立于江边的“大叔”与少女只是静静地听着澎湃的江涛声,望着东天一轮红日从江面上跃升而起,沐于温暖而安宁的金光下,默然怀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二十七章 扑朔迷离

渡口渐渐热闹起来,许惊弦忽地微微一怔,目光锁在人群中一位女子身上。

水柔清察觉到他神态有异,定睛望去,但见那女子十八九岁,身着黄衫,手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面容乖巧伶俐,嘴角边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露出圆圆的酒窝,显得俏皮可爱,令人心生亲近,乍见时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由皱眉道:“那个女子好生面熟,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与你年龄相仿,也生有两个酒窝,莫非是清儿照镜子时碰见过么?”许惊弦口中调笑,脸色却颇为凝重。

水柔清愣了一下,陡然想起:“对了,去年花灯节上我曾见过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玩耍。如此说来她应是京师的人,为何会来到这里?”

许惊弦轻声道:“她是清秋院乱云公子的四位贴身婢女之一,名叫平惑。”“苹果”姐姐的意外出现让他浮想联翩,当初住在清秋院时,恍惚之下不也差点错认她是水柔清么?半年前与明将军逃出荧惑城时遇见她与沈羽在一起,看起来应是两情相悦的情侣,但此刻沈羽却不在她身边,而平惑脸上全无情变后黯然神伤之态,反而更能感觉到她从内心中透出的欢喜。瞧她虽无赶夜路的疲惫,但行色匆匆,显是一早起身搭乘渡船,难道是欲与情郎相会?

水柔清察觉到许惊弦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调侃道:“大叔果然见多识广,竟连一个婢女也认得,莫非是相好。嘻嘻,可要去打个招呼?”

“胡说八道。或许她在京师也见过你,你可有面纱?遮掩一下。”

“我不做亏心事,又不怕被人看见。啧啧啧,难道是大叔怕她吃醋?”水柔清口中说笑,却还是乖乖摸出面纱戴在脸上。不知怎么,在这位亦正亦邪、亦庄亦谐的“大叔”面前,她的心情十分放松,全无顾忌,不知不觉恢复了从前言笑不羁的模样。

许惊弦不动声色,暗暗留意四周,发觉有人群中混着三位男子,两人身穿黑衣,头扎红巾,像是走江湖的汉子,另一人青布长衫,如同客商,显非同路,却皆不时地偷望平惑,不知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图谋。低声道:“我们暗中跟随她,看看要去什么地方?”

水柔清扁扁小嘴:“管她做什么?我们去扬州办正事要紧。难道…她真是大叔的相好?”

许惊弦眼见平惑已登了一艘渡船,那三位男子亦混于人群之中一并上了船,也不及与水柔清分辩,不由分说牵着马儿拉她跟上。此处已属于应天府管辖的地界,渡船亦极显气派,连马匹亦可摆渡。

但上船之后才听说此船沿江顺流去应天府,而非渡至北岸,水柔清一听便急着要下船,许惊弦连忙劝道:“乖清儿听话,就当坐船游玩吧,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不知水柔清是恐怕引人注目,还是刚刚陪“大叔”看了江景的缘故,意外地没有吵闹起来。船老大前来收取渡资,许惊弦摸出几枚铜钱给了,在船尾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地方坐下。耳边听到水柔清在旁边小声道:“我还以为大叔当真穷困潦倒,这一路都要我付盘缠呢。”

许惊弦回首一看,只见水柔清满脸不忿,不由笑道:“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倒似我欠了你多少银子一样。”

水柔清白他一眼,转眼望着大江,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嘟嚷道:“见色忘友,没有义气。我就当坐船休息一下,可没说要陪你见相好哦。”

江风送来一丝少女的清香,许惊弦仿佛又回到了上次与水柔清在须闲号上斗嘴的时候,微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见色不假,却没有忘友,若不然我早就甩开你啦。”

“哼哼,我才不懂你们这些老家伙打什么主意。你倒说说,为什么要跟着她啊?”水柔清望一眼平惑,但见她抱着那小布包坐于船头,脸露笑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对别人的观察浑然不觉。

许惊弦回想一路上听水柔清所讲“大好人”的种种事情,渐入角色,高深莫测地嘿嘿一笑:“老夫做事自有分寸,此时不便,有机会再细细给你解说。”

“现在又没人偷听,有何不便?只怕是大叔对那个平惑姑娘心生思慕,所以才不便对我讲吧。”一面说着玩笑话儿,水柔清心头亦暗觉奇怪,这几年她心中被仇恨充塞着,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为何面对“大叔”竟如此言笑不拘、直言无忌?明明只是利用他找简歌复仇,却仿佛已把对方当成了结识多年的知交好友。

“越说越不像话,老夫可没空陪你打趣。”

水柔清占得上风,得理不饶人,笑颜如花:“哟哟,大叔被我拿住把柄了。提醒你一下,有两个黑衣人一直盯着你那个平姑娘呢,左边那个长得挺标致,只怕你不是对手哟。”

“观察力倒是不错,只是还稍有欠缺。那边还有一个身穿青衣长衫者,也在盯着她呢。”

水柔清应言望去,点点头:“果然是啊,大叔的情敌真多。”心头大生好奇,平惑只不过是个婢女,却被这三个不明来路的人盯着,其中必有古怪。

许惊弦沉思道:“这三个人皆身怀武功,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苹果…平惑姑娘可谓易如反掌,却偏偏不露形迹地偷偷跟随,颇有些溪晓,倒要看看他们打什么主意。”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愁眉苦脸,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小曲解闷?”

“咦,你怎么突然有如此兴致?”

“嘻嘻,还不是怕你情场失意…”

许惊弦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水柔清看,那深邃而沉静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她的内心,洞悉所有奥妙。

水柔清的脸莫名一红,别过头避开许惊弦的视线。事实上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她当然知道平惑并非“大叔”的意中人,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突然高兴起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