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一个多时辰后,缓缓靠岸停下。此处乃是金陵城的西码头,半里外已能望见高高的城墙。

平惑下船后并不停留,径直往城中行去。那三个男子两前一后,亦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官道上人潮汹涌,并不引人注目,平惑对此全无察觉。三名跟踪者身无兵器,只是两名黑衣男子行动间隐露腰间挂着的一面一寸见方的铁片,不知有何用处,而那客商青衫及地,难窥虚实。

水柔清道:“这可奇了。这位平姑娘身无武功,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无接应,按理说本应该小心些才是,她却是一副神思不属魂游天外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许惊弦悠然道:“那姓景的小子邀清儿去金陵城玩,被你一口回绝,现在老夫约你,不知你会不会答应?”

水柔清恼他笃定自己会跟随的语气,恨恨道:“我偏偏不答应,平姑娘必会被这三个坏蛋欺负,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许惊弦哈哈一笑:“清儿此言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短短几句话,至少有四个漏洞,全然不通。首先,就算你不答应,老夫也会跟着她;其次,那三个人未必是坏蛋,跟踪她或许并无恶意;第三,老夫与她无亲无故,即便她被欺负了,也谈不上后悔一辈子…”这话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其实许惊弦心中当平惑浑如亲姐姐一般,断不容被人欺辱,不过既然现在的身份是“大好人”,也只好信口开河地胡扯一番。说着话儿已提步远远蹑着平惑而行。

按水柔清平日的性格,既然许惊弦说就算自己不答应也要跟着平惑,必会赌着气驻足不前,但望着他毫不犹豫前行的背影,着实是不甘心,拉着马儿跟上几步追问道:“哼哼,都是些什么破道理啊,一点也不能让人信服。”

许惊弦微笑:“既已随老夫而行,口中虽说不服,心中怕也服了。”

“你休得意,我是怕你跑了害我找不到仇人。”话虽如此,伹水柔清心中亦不得不承认,“大叔”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不便违逆的气质,“还有一个漏洞是什么?”

“最后一个么:若不跟着她,后悔的人恐怕是你。”

水柔清大为不解:“此话怎讲?我和她可谈不上什么交情。”

“你且想想,简歌在京师别无深交,唯与乱云公子郭暮寒多有来往,而扬州离这不远,平姑娘现身于此,其中会否有些联系呢?反正我们暂时找不到简歌的踪迹,何妨一试?”

水柔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何不早说,害我还,以为大叔根本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嘿嘿,姑娘相托之事,须臾不敢相忘。”事实上许惊弦根本不知简歌的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早早去扬州与宫涤尘相见,倒不如趁机拖延几天;何况那三人跟踪平惑确是可疑,须得查个明白。现在的他已是今非昔比,有足够的信心保护平惑的安全。

水柔清思索道:“大叔好坏。你明明知道只要说出与简歌有关的话,我就必会跟着你,却偏偏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试探我。”

许惊弦缓缓道:“因为我不希望只做一个替你报仇的工具。”

水柔清扯着他的衣袖,灿然一笑:“那我们说好,就算杀了简歌之后,你也是我的好大叔,可不许不认我。”

“好啊,老夫无亲无故,正愁无人养老送终呢。”

“放心吧,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会一直陪着大叔的。”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水柔清的话如在许惊弦的心中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经久不散。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路上行客如织,或探亲访友或外出公干,来往不休,谁也未曾注意到这奇怪的一行六人:平惑一人在前独行,三名男子在十余步外不即不离地跟随,而许惊弦与水柔清则牵着马儿缀在最后,像是秋日出游的父女。

“黄雀大叔,我们好像跟错螳螂了。”水柔清突然道,他六人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形。

许惊弦哈哈一笑:“黄雀丫头,我们的目的不是螳螂,而是蝉儿。”

“可我看那三只螳螂不像要吃蝉儿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保护她啊。”

许惊弦亦觉奇怪,那三名男子若是意欲对平惑不利,一早无人之时就可下手,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流频繁的官道上可寻不到机会。但他发现那两名黑衣男子与那青衫客商偶尔相望时,眼神中全无戒备之色,反倒彼此不露痕迹地点点头,似是相互认识,更是犯疑。就算这三人当真是沈羽派来暗中护送平惑之人,也大可不必谨慎地兵分两路,有什么人会为难一个身无武功的女子,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我们且先跟着,若是确认平姑娘与简歌无关,再另做打算。”

水柔清笑道:“忽然觉得黄雀这个称呼很好听哟,若是我报得父母大仇之后不想回鸣佩峰,就自己成立一个黄雀帮…”

“可要老夫加盟?”

“好啊好啊,若是大叔愿意,帮主就让你做,我做小跟班即可。可惜你在京师事务繁多,只怕没空陪我胡闹吧?”

“哪有什么事务繁多,倒还怕你嫌跟着一个老头子气闷呢。”

水柔清大喜,拍掌道:“那我们以后就打着黄雀帮的名号,一同行走江湖。在小弟面前我叫你帮主,私下里还是叫你大叔…”

许惊弦一路发愁“大叔”的身份迟早会被揭破,水柔清的提议正中下怀:“就叫帮主好啦,免得征讨简歌时师出无名。从今日起,黄雀帮崛起江湖!”

“建帮立业岂可草率,须得挑个好日子,恰好后天是中秋佳节,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那也由得你,但从现在起称呼先改过来。”

“那好吧。嘻嘻,真有点舍不得,再最后叫两声大叔…”

两人一路低声说笑着,不多时巳到了城关。

许惊弦远远看到平惑停下脚步,与旁边一位老者搭言,当即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只听她道:“请问老人家,去泰升巷如何走?”那老者告诉了路径,见她不得要领,又细细解说了一番。

许惊弦记下地址,暗忖平惑既然如此不明路途,那么当是初次来到金陵城,而以沈羽的君子风度,就算无暇分身,也应该派人前来迎接。莫非她另有目的?实在猜测不出“泰升巷”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平惑在城中绕来绕去,又问了几次路,将至午时,才总算来到了泰升巷。

这是东城郊外一条极为偏僻的小巷,深深的巷道中不见人影,唯有杂乱错落的民居、随处丢弃的垃圾与斑驳肮脏的墙面,一股腥腻发臭的味道冲人鼻端,几欲作呕。四处都充满着贫穷而危险的气息,几乎让人错以为方才金陵城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是一场梦。

平惑显然始料未及,反复看了看写在巷口的标识,迟疑许久后方才定下心神,往巷内走去。

看到眼前这一切,许惊弦已怀疑平惑要见的人可能并非沈羽,以沈羽的翩翩公子形象,实难想象他会安身于此处,不由更是好奇。直而长的巷道内无从隐匿,只得与水柔清隔街远远观望,并运起“华音沓沓”探听动静。他倒不怕平惑发现自己,可一旦被那三名跟踪者察觉,便无法查明他们的目的。

平惑行入巷深处一间宅院前。宅院极显破败,屋门污垢不堪,两边悬挂的对联字迹模糊,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许惊弦却清楚地听到平惑叩响房门,口中轻声唤道:“沈公子可在里面么?”

房门打开,一位白衣少年端立门前,那一尘不染的衣衫、清俊挺秀的面容、儒雅含蓄的微笑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是沈羽。

平惑如释重负:“想不到你果然在此。我,我…”重逢的喜悦让她几乎语不成声,不胜娇羞之状格外动人。

沈羽淡然一笑:“进来吧。”将平惑迎入屋内,随即大门紧闭。

许惊弦虽是满腹怀疑,但看到平惑与沈羽相会,至少已不必担心她的安全,略松了口气,抬眼望见那清衫客商留了下来,假意在一间小店前徘徊,而另两位黑衣男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许惊弦心中一动:看情形这三人绝非沈羽派来护送平惑,一人留下监视,另两人则回去复命。他们跟踪一个弱质女子,到底是为了平惑?还是沈羽?低声对水柔清道:“你在此看住那个客商,我去瞧瞧那两人去往何处?”

水柔清亦隐隐觉得蹊跷:“你可快些回来,我若等不及可就直接动手了。”

“不要胡来,那客商武功不及你,但也许暗中另有接应。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位沈公子正是裂空帮帮主夏天雷的嫡传弟子沈羽。”

沈羽的名字水柔清早有耳闻,想不到竟就是那个俊秀如名门公子的人,不由吐吐舌头:“嘻嘻,悉听帮主号令,俺们黄雀帮可不能随便做打草惊蛇的事。”她已非当年那个做事冲动不顾一切的少女,口中开着玩笑,心头自知轻重。

那两名黑衣男子倒似是轻车熟路,穿街走巷,行动迅速,在城中大兜圈子,有意无意地在几个生意兴隆的小店中驻留,时而分头混入喧哗的人群中,时而又汇合在一处,若非许惊弦眼力好,几乎被他们甩掉。

许惊弦心头雪亮,并非自己的露了形迹,而是对方习惯性地保持警觉,以防有人跟踪。听他二人路上并无交谈,但只须交换几个眼神,就已知道彼此的意图,这绝非普通的帮派成员,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一炷香后,两名黑衣男子来到秦淮河边,进了一家名唤“临江春”的酒楼。这里正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灯光花色、人声鼎沸,楼下宝马香车,楼上珠环翠绕,与那破落寒酸的泰升巷实有云泥之别。

酒楼高有三层,梁柱上包金镶玉、雕龙画凤,气派非凡。许惊弦不敢离得太近,在酒楼外确认两名黑衣男子径直上了三楼后,方才人内。

正值是午膳之际,堂内热闹无比,数十张桌子几乎坐无虚席,猜拳行令之声不绝入耳。酒菜香味钻入鼻孔,引得许惊弦亦觉腹中饥饿,正欲上楼,却被一位店伙计迎面拦住:“这位客官见谅,楼上只招待本店的贵客,还请在楼下用饭。”

许惊弦心知此处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自己这一身穷困潦倒的装束被挡驾在所难免。他嘿然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老夫听人说这临江春乃是金陵城的一个好去处,这才特意前来,如此还算不上贵客么?”被水柔清叫了一路的“大叔”,他这倚老卖老之相已是驾轻就熟。

店伙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拖长声调道:“既然是远道而来,这便请上二楼。不过要先得提醒一下客官,楼上只招待贵客,菜肴也比楼下贵上两成。”故意把那个“贵”字念得特别响亮。

许惊弦不忿那店伙计的势利眼光,奈何怀中并未揣着大锭的金银,不然劈头盖脸地扔向他方可解气。一翻白眼:“你可是欺老夫身上无银?”

“岂敢冒犯客官,不过这是小店的规矩,必须提前声明一下,免得客人届时尴尬。”店伙计一脸不怀好意地赔笑,这等髙档酒楼的伙计见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精明至极,即便是暗里嘲笑,亦让人发作不得。

许惊弦冷哼一声,一把推开店伙计,硬着头皮大步上楼,一面盘算着自己怀中一点碎银能点什么菜。

正要上三楼,竟又被那店伙计挡住:“客官留步,三楼已被全包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