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沉思道:“宫先生与何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不妨在金陵等两天,若是沈羽与陈员外他们没什么动静,又査不到简歌的下落,再去扬州也不迟。”

“嗯,我都听帮主吩咐。对了,你说那个刘师爷会不会是简歌扮的,听说他极擅易容,长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个夫人…”

许惊弦啼笑皆非地打断她:“你当我这双眼睛瞎了么,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脸上微红:“一听到简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闻敌则心乱,还怎么报仇啊?先要学会放松自己才行。”许惊弦大笑,一扬手中银票,“水护法听令,我们一面暗中监视那陈员外,顺便让本帮主带你在金陵城好好游玩一番,嘿嘿,现在我可是很有钱啦。”

“咦,帮主平时总是一口一声‘老夫’,刚才听你自称‘我’,感觉可自然了许多。”

许惊弦方才陷人沉思,一时忘了自己装扮的身份,连声咳嗽掩饰:“老夫定是和你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嘻嘻,这样多好啊。说真的,要是闭着眼睛和你说话,我可一点也不觉得你是个大叔哟。”

许惊弦却没有对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应。他沉默着,回想今日的所见所闻,把各方面的情报汇聚在一起。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临江春、陈员外、非常道、沈羽的父亲…信息太过凌乱,线索错综复杂,缺少一个明晰的头绪。

一种直觉渐渐浮上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猎人藏在幽暗处,磨利了刀,拉满了弓,却一直引而不发,而是慢慢等待早巳被瞄准的猎物一步步踏人无可闪避的陷阱。

这是一个早巳设计好的局,表面上扑朔迷离的幻象都只是诱捕的香饵。他似乎已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却暂时还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许只有慢慢拨开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才能发现阴谋的真相。

无论那陈员外是正是邪,都绝对是一个可怕的高手。正如对方竭力避开他一样,他也并不想在找到简歌之前再树强敌。更何况万一陈员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愿与叶莺的亲生父亲为敌。

非常道也罢,裂空帮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本不是他的战场,他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或会饶有兴趣地观望,却没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让他袖手旁观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颈待戮的猎物之中,没有“苹果姐姐”!

第二十八章 古庙危机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透过厚重的云层,在西天披起了一层霞帔,仿佛是即将嫁为新妇的女子。而暮色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十分耐心地、缓缓地降临在金陵城。

听了许惊弦的分析后,水柔清满以为只要盯住陈员外,就会顺藤摸瓜找到简歌。谁知等他们再返回临江春,陈员外与一干手下早已不知去向,听店家说是几十人分头行动、看来竟是化整为零隐入金陵城中。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先找家客栈住下,一面赌地监视沈羽,一面打探陈员外的下落。

水柔清不甘心就此放弃仇家的线索,拉着许惊弦走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搜寻陈员外的行踪。然而,陈员外与其众手下浑如蒸发,连一个小丫环也找不到。四五十人同时销声匿迹,固然可以进一步肯定这是一个纪律森严的杀手组织——非常道,但许惊弦心头总是难以释怀陈员外最初在临江春的张扬设宴。那决不是虚张声势,更像是一种威慑。

不知不觉在金陵城呆了两天,意外地,水柔清并没有太多的焦躁,反倒自我安慰一番:“一时找不到陈员外也不要紧,好好游玩一下金陵城,也算是不虚此行。”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报仇的念头为何会突然淡了下去。也许是太过信任许惊弦的能力,相信他一定可以帮助自己一雪双亲之仇;也许是在这样一个时而睿智如看透世情的老人、时而无邪像天真未凿的孩子的“大叔”面前,她愿意暂时忘却缠绕多年的仇恨,重拾丢失已久的少女心态。有时她也会隐隐生出怀疑,觉得许惊弦与京师遇见的那个稳如泰山、沉如亭渊的“大好人”判若两人,但无论他是大叔也好,帮主也好,只要能找到简歌报仇,一切都不重要。

中秋之夜,两人在金陵城闲逛了两个时辰,终是有些累了,来到玄武湖边,找块干净的大石坐下休憩。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不见朗月。但背靠水色湖光,眼望渔子泛舟,身畔伴着“忘年知交”,手里捧着莲湖居新出炉的月饼,感染着周围人群的喜庆,这个中秋佳节倒也别有风味。

“帮主,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嗯,老夫今天心情好,知无不言。”

“如果要用花来作比,那么,我是什么?”

许惊弦顺手拔根小草:“喏,你是这个。”

水柔清气得大骂:“坏帮主,你取笑我。”

许惊弦哈哈大笑,忽然灵机一动,手指一朵盛开的绿菊:“你就像那朵菊花,看似淡然,风吹即散,实则倔强,凌霜而绽…”说了几句后,他突觉对眼前的女孩了解越多,就越难以准确地形容她。

水柔清扬起下巴等了半天:“就没有下文啦?”

“嗯,我再想想…”许惊弦挖空心思,却再也想不出一句。事实上,人淡如菊就足以形容她的一切,清雅、高洁,看似极复杂的花瓣,却只有最简单的线条,其他的言语都是多余。

水柔清撅嘴大叫:“太不公平了,就这么几句。”

许惊弦无奈,只好信口胡诌:“绿色也最适合你,你穿绿色一定很好看,嘿嘿,像小草一样。”脑海中忆起在涪陵三香阁遇见她时,正是一身水绿色衣衫,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情窦初萌,第一次感受到充注内心的惊艳、喜悦、诧异、慌乱、自惭…还有欲要满溢出胸膛的种种复杂情绪,至死难忘。

水柔清口中含笑,作势欲打:“什么,还是小草啊!”

“还没完呢。你最厉害的是旁若无人,管它天上的月亮圆不圆,亮不亮,管你路人采不采,看不看,反正就长在湖边,自得其乐,就是一种风景…咦,怎么看起来你很高兴的样子,满意啦?”

“嘻嘻,总归是好听的话,当然满意,我很容易知足哦。”

许惊弦微笑,如果没有了仇恨该多好,她一定会变得更加可爱。

“知道吗?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菊花了,它既是花中君子,也被称之为寒秋之魂,有一种决不屈服的气节…”

“寒秋之魂!”许惊弦猛然一震,立刻想到了青霜令中那两句“寒魂谢、诸神诫”,莫非这“寒魂”说的就是菊花?若当真如此,之后那个“谢”就应该是凋谢之意。假若“寒魂谢”是指代菊花凋谢的意思,表明了一个时间,其后的“诸神诫”又暗示着什么呢?这个想法虽然尚不足参透这两句神秘言语中隐含的意义,却无疑开拓了思路。

他之前综合了南宫静扉与明将军分別谈及青霜令的情况,实难想象为何简简单单一方令牌,却会难倒无数人?以南宫逸痕之才,亦需苦思数日方解,而简歌更对其毫无办法,只能徒呼奈何。

莫非那是因为:青霜令上不但有精巧的机关,还对应着天时,必须在一个“特殊的时刻”才能解开?

许惊弦由青霜令想到简歌,以及来金陵城的目的,最重要的,他还有与明将军的六年战约,悟魅图或许就是助他战胜明将军的一道利器。自己岂能还在这里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他用力甩甩头,抛去残存于脑中的情丝绮念,长身而起:“走吧,还是老规矩,先去沈家看看,然后回去睡觉。若明天还找不到陈员外,我们就去扬州。”

水柔清望着许惊弦,不知他为何像变了一个人。原来略带着些懒散的神态瞬间荡然无存,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勃勃战意,仿佛陡然年轻了数十岁。她有些诧异,亦有一些惊喜,虽颇有点舍不得这么快离开,仍是一跃而起,大声道:“谨遵帮主号令。”

离沈宅还有半里路,许惊弦已觉不妙。但见那泰升巷方向腾起一团火光,又隐隐听到许多人的吵嚷之声,连忙飞速赶去。

泰升巷依然如故,深深的巷道,杂乱的民居,丢弃的垃圾…所不同的是,难闻的气息中夹杂着火油燃烧的味道,而巷内的一间居所已变成一堆焦砖碎瓦,出事的正是沈家。

巷口围了一群百姓,大多是当地的住户,对着沈家的废墟指指点点。许惊弦本是深深自责,但面对此情此景,反而迅速地冷静下来,冷峻的目光游移四顾,扫视全场,口中对水柔清吩咐道:“你快去客栈取回马匹,我在这里等你,顺便打探一下情况。”

“现在哪还有空顾得上马儿?”

“不然。此处房屋相连一片,若是有人纵火,必成燎原之势,不可能只烧毁沈家。看此情景,应该是沈家人察觉危险后自行放火离去。我们不但要去追赶他们,还要留下体力对付敌人,马匹必不可少。”

“好,你一定等我回来再行动,不要孤身犯险。”

“你放心,护法不在,帮主岂能草率从事。”

水柔清本也有些急躁,但见许惊弦不但镇静地分析形势,竟还有心情开玩笑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定下神来,应声离去。

待水柔清走后,许惊弦朝四周百姓打听,得知之前全无征兆,亦不闻争吵打斗,大火忽起于傍晚,势头猛烈,片刻间偌大宅脘便燃烧殆尽,几乎片瓦无存,却并未波及周围住户,亦不见有人逃离。他心里已大致确定沈羽在陈员外率众来袭之前业已觉察,因事起仓促,不愿老宅落人敌手,故点燃早早备下的引火之物,趁乱而退。但犹放心不下,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冒着尚未消散的浓烟闯入废墟,细查之中,未看到烧焦的骸骨,却在后院的地窖之中发现了一条暗道,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此情形,沈羽应是带着平惑与沈父从暗道中离开,并未葬身火场。

与此同时,几个疑点涌上心头:以裂空帮白道第一大帮的声势,金陵城中必有许多接应,决不会毫无还手之力匆匆离去;沈羽年纪虽轻,却是思虑周密,精于世故,江湖经验极其丰富。而且普通的江湖纠纷决不至于牵连家人,以沈羽的地位与平日谦恭的作派,会和什么人结下如此深的仇怨?而试观陈员外,无论此人是不是慕松臣,皆应是胸有城府、老谋深算之辈,一听说沈宅起火便会及时赶到,断无可能任对方引燃老宅而袖手旁观,但火场中并无搜查过的迹象,四周也不见可疑人物监视,仿佛沈羽的做法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何况那地窖暗道的人口遮盖得严严实实,全无被破坏的痕迹,这暗道只是江湖人物寻常备用的退路,并无特别精巧之处,以陈员外的精明,又怎能轻易放过?其中必有蹊跷。

许惊弦又回想到那跟踪平惑的两位黑衣人与那青衫客商相互认识,却分属陈员外与沈羽的手下,更是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

暗道中黑沉沉地不见一丝光亮,不知深有几许。许惊弦关切平惑安危,急欲一探究竞,好不容易等到水柔清飞马赶来,嘱其守在外面,自己就要入内察看。

水柔清哪肯让许惊弦独自冒险,非要同往。

“何敢小觑你的武功,但这只是临时应急的暗道,应该不会太长,待老夫探到尽头后便与你联络。”

水柔清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木管,递到许惊弦手里:“这是特制的烟火信号,只要一拉引线,便会射入高空,经久不散,几里外也能看见。我的马快,先在四处搜索,你若找到出口,便以此为号。”

许惊弦答应着将那小木管放入怀中,钻入暗道中。

暗道狭窄,仅容一人矮身前行,许惊弦曲曲折折走了一炷香时分,仍未寻到尽头。心忖谁能料到看似贫民集居的泰升巷底下竞有此通路?工程虽非浩大,却也非朝夕能成,何况还要避人耳目。那沈父到底有何来历?莫非也是从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正疑惑间,眼前已然无路,只歪歪斜斜拦着一方大石,边缘隐露天光,正是暗道的出口。

许惊弦小心翼翼移开大石,露出一个洞口,朝外望去只见一片荒岭,竟已到了金陵城外。尽管周遭并无动静,不似有埋伏,许惊弦依然不敢怠慢,暗催内力,从腰间拔出长剑,挽个剑花护住面门,弓身冲出洞外。

淡月斜照,沉云飞渡,洞外一片寂静,并无埋伏。

此处是金陵东城外,许惊弦收了剑,放眼望去,淡淡弥漫的夜雾之中,唯有孤岭荒山,草浮影长,清疏冷寂,全无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