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前方几步远处,有一摊鲜红的血迹,映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一团燃烧的烈火,格外触目惊心。

许惊弦心中一沉,近前察看。喷洒在草地上的血迹尚新,仍未凝固,散出淡淡的腥气。若是被兵器所伤,应呈溅射状,而且周围并无打斗的痕迹,以此推测,乃是负有内伤之人呛咳所致。他屏息默算,沈家起火已有两个时辰,按说沈羽必是放火后立即进入暗道,纵然在暗道中有些耽误,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依这血迹看来,却似是离开不久。明知敌人立即会尾随而至,又怎有时间在此停留疗伤?到底是重伤难愈不得不然,还是另有缘故?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往前方的山谷,小径上新留下两串脚印,窄小轻浅的当是女子的足印,另一个男子的脚印却显得落足极重。

许惊弦眼前仿佛闪现过身负重伤的沈羽与平惑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的情形。沈羽的父亲呢?莫非沈羽在放火之前把他送出沈宅了么,又为何留下平惑?他一面思索着,一面沿着足迹往山谷中行去。

山谷中树木密布,正是掩藏伏击的要所,却一路未现激斗的痕迹。直到走出半里,许惊弦才蓦然停步,虽未闻人声,但一股危险的杀气扑面而来。凝神望去,树枝间隐现重重人影。

暗夜荒岭,几十人默不作声蹲守,情景诡异至极。许惊弦料知必是陈员外手下,不敢太过靠近,运起“华音沓沓”心法,未闻黑衣人对话,却听到前方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相隔太远,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看那些黑衣人分明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号令,一旦动手,纵以沈羽之能亦难护得平惑安全,何况他恐怕还身负不轻的内伤。

关心则乱,许惊弦顾不得许多,心道既然陈员外在此装神弄鬼,不如将计就计,就让他疑神疑鬼一番。

许惊弦长身而起,踏歌而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在清秋院中看了不少诗书,最喜李太白的狂放洒脱,这一首《将进酒》记忆犹深,当即装腔作势地放声而吟,倒颇也有几分李白的傲态。

不知那些黑衣人是被许惊弦的乍然现身惊呆了,还是严遵号令,一时竞也无人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身侧走过。

“咦,朗朗乾坤,为何群鬼环伺?一定喝了太多的酒,害得老夫眼花了!”许惊弦也不理踩黑衣人,长驱直入,继续高吟不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有意震慑对方,将吟诵之声以内力远远送出,山谷回响。声势惊人。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出乎许惊弦意料,前方不远处竟有人出声应和。听那语音苍哑,应是个老人。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许惊弦少年心性,乐得有人陪他胡闹,大笑着扬声续吟。一路暗中留意,并未发觉陈员外,亦不见那中年美妇与刘师爷,但黑衣人中有几人面貌熟悉,曾在“临江春”中见过,确是陈员外手下无疑。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人吟至尾声,中气已略有些不继,但那激越铿锵、沉浑雄劲的气势却丝毫不减,闻之如巨臂击鼓,铁指敲钟,字字撞人心扉。

小径一转,眼前现出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既遇知音,便与老夫斗酒三百樽吧!”或因这首《将进酒》的潇洒奔放,或因那老人语气中流露出的豪迈意气,许惊弦平生虽是最惧喝酒,此刻却真想手持美酒,与君共谋一醉。

“吱呀”一声,许惊弦推开庙门,里面情形尽收眼底。

这是一间破落已久的山神庙,残破的供桌上摆着儿个早已发霉的供果,歪倒的神像在幽暗的油灯下像是正昏昏欲睡。

一人端立在门口,拦住许惊弦去路,正是沈羽。他身上白衣胜雪,神情一如往常,清俊的面上犹含着一丝冰冷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肃杀之意。手持双枪,右手枪长近丈,色泽黝黑,沉甸甸地不知有多少分量,锋锐的枪尖闪动着慑人的红光,空气中隐有火炙之感。大巧不工,无坚不摧,当是玄铁重枪——“征衣”;左手短枪只有三尺,似木似丝,灰仆仆地毫不起眼,轻飘飘地拎在手上,仿佛一阵风起便会随之而落。这是冰蚕丝与冷枫树胶以特别功法绞合的神枪——“缥渺”。乍眼望去,“缥渺”没有耀眼的寒光、华丽的外观,轻若鸿羽,淡似烟尘,就如小孩子的玩具,但枪尖指处,却能感应到一股凌人的杀气。

沈羽看清许惊弦的面貌。微微一怔,随即淡然道:“今夜此地多有凶险,阁下若与沈羽并无瓜葛,便请回头,远避是非,恕在下待客不周。”尽管被敌人重重包围,即将面临一场恶战。他依然不失谦谦君子风度。

许惊弦曾与沈羽见过一面,只恐被他认出,故意倚老卖老地喃喃逍:“沈羽、沈羽,这个名字倒似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可恼酒喝得太多,偏偏想不起来了。唔,老夫是第一次见你么?”

沈羽不愠不火,语中藏刺:“沈某无名小卒,不劳阁下牵挂。”口称阁下,虽未瞧破许惊弦的庐山真面目,显是怀疑对方的真实年龄。

许惊弦嘿嘿一笑:“那么沈少侠是此地的山神喽?”

沈羽眉锋一挑:“阁下说笑了。”

“不知此庙可是沈少侠所建?”

沈羽终于有些怒气了:“阁下满嘴胡言乱语,恕沈某无暇奉陪。”

许惊弦哈哈大笑:“沈少侠也只是暂寄此处栖身,既然如此,我老人家走累了来此歇歇脚,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必奉陪。”大模大样地径直入庙,沈羽一时发作不得,握枪的手紧了紧。

一位老人倚在供桌前,双目紧闭,神情委顿,嘴角边还有未拭尽的血丝;另一位少女在旁服侍,正是平惑。

许惊弦心头恍然,原来受伤的并非沈羽,而是沈父。想必沈羽一路背负父亲来此,所以沿途留下了重重的足印。敌人为何要加害沈父,是想借此拖住沈羽,还是误中副车?念及方才庙中的吟诵之声,心知沈父亦是身怀武技,或是久不出江湖的前辈高人。

乍与平惑正面相对,旧日清秋院内相处的情景浮上脑海,许惊弦心中莫名一热,然而目光触及她胸口的斑斑血迹,又不由一惊,脱口相询:“姑娘受伤了?伤势可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平惑听到许惊弦与沈羽对答,既似玩世不恭的浪子,又似游戏风尘的隐士,却不料他一来就如此关切自己,略吃了一惊,细看对方面貌,明明陌生,却又恍若相识,欠身道个万福:“多谢前辈关切,我不碍事。”

许惊弦见她虽是云鬂散乱,神色惊慌,脸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精神健旺、身上也无伤势,胸口的血迹多半是沈父受伤呕血所溅,稍稍安心,朝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好啊,老夫林闲,路过此地借宿,打扰了。”

平惑点头不语,暗自回想到底是何时何地见过此人。

一旁的老人缓缓开口:“方才听林兄弟清吟之声,内息畅然无滞,已臻化境。其中正气凜然,显见是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之人。老夫孤陋寡闻,竞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等少年英雄。”

平惑连忙轻拉老人衣袖,低声提醒:“他年龄不小啦,可不是什么少年…”又对许惊弦歉然道:“义父中了毒,眼睛瞧不见,前辈见谅。”说着话儿,眼眶又有些泛红。她身无武功,听许惊弦口口声声自称老夫,又摆出老江湖的口吻,自然以为他是前辈高人,哪会想到另有玄虚?

老人淡淡道:“想不到眼睛瞎了,耳朵竟也要聋了。莫怪老夫失礼,哈哈…”出语似自嘲,但那张因伤而颓败的面容上却隐露出洞悉天机般的笑容,显然更相信自己耳朵的判断力。

许惊弦一震,原来这位老人是平惑的义父,未必是沈羽的父亲。看他一张方正的脸庞,刀眉剑颊,苍白的脸上威仪犹存,令人不由想到那紧阖的双目一旦睁开,必是神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视。刹那间,藏在心中的种种疑问迎刃而解,他已知老人的真正身份。

非常道要做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不是对付沈羽那么简单,他们的目标是白道第一高手、裂空帮帮主夏天雷!

沈羽闻言转过头来,冷厉的目光盯紧许惊弦:“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来此何意,若不答个明白,沈某就要失礼了。”

夏天雷一摆手:“羽儿莫急,大敌当前,不要多生事端。此人虽难辨敌友,至少是正非邪。”

沈羽愣了一下,恭身退开,再无言语。

许惊弦暗忖沈羽一向沉稳,如此焦躁不安到底是因师父重伤,还是别有目的?想到泰升巷中的种种疑点,心中已有计较,嘿嘿一笑:“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师父不但眼光远胜徒弟,脾气亦好许多…”他有意激怒沈羽,却见沈羽面色不改,浑如未闻。

夏天雷道:“不瞒林老弟,老夫有些厉害的仇家,恐怕即刻将至,若不愿趟此浑水,还是尽早抽身为妙。”

许惊弦笑道:“前辈不知,老夫平生有一怕一不怕。”

许惊弦心里尊重夏天雷,不由自主口称“前辈”,偏偏与水柔清呆得久了,习惯性张口闭口皆以“老夫”自居,语气不伦不类至极。平惑虽是泪眼盈盈,亦被他逗得神色一缓?

“嘿嘿,老夫最不怕麻烦,最怕有人扰了好梦。现在委实走累了,说什么也要在这里睡一觉、”许惊弦说罢,走到小庙西侧角落,也不管地下脏乱,倒头便躺下。

夏天雷大笑:“老弟是个妙人,料这一众宵小还要不了老夫的命,此间事了后,夏某就交你这个朋友。”说毕静坐调息,缓解伤势。他这话说得豪气冲天,重伤在身依旧不减对敌人的蔑视,激得许惊弦热血上涌,只是不愿表露出来,夸张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闭目诈作睡去。

平惑见义父如此看重此人,眨眨眼睛,带着三分惊讶、三分好奇、三分戒备与一分迷茫打量着许惊弦,但许惊弦这些年本就面容大变,再加上发须久不修理,有意装扮成老人,平惑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此人竞会是当年清秋院中陪她玩闹的小弟弟。

许惊弦蓦然睁眼:“小姑娘,你这样看着老夫可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儿,也好打发无聊长夜。”

平惑吓了一跳,脱口答道:“林前辈想说什么?”

“你义父怎么中了毒?”

不等平惑开口,沈羽冷冷插言道:“师父正在运功,不要打扰他。”

许惊弦嘻皮笑脸地对平惑道:“不妨,我们走近些小声说。”

平惑本就觉许惊弦看似年纪不小,说话行事却如孩童般有趣,令人不生提防之心,加之正对夏天雷的伤情耿耿于怀,移到许惊弦身边,叹了一口气:“都怪我不好,若不然,义父也不会中毒。”

“奇怪,你义父中毒与你有何关系?”

沈羽厉声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儿?”

许惊弦直觉其中有蹊晓,反唇相讥:“都什么时候了,沈少侠不去提防庙外的敌人,竟还有空管我们说家常话?”

沈羽语塞,知道再分辩下去徒惹怀疑,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两人。

平惑一直为此事自责,心中憋闷只想一吐为快,避开沈羽严厉的目光、低声道:“我给义父送来的月饼,里面被人下了毒。”虽有前言不搭后语,但许惊弦听在耳中,霎时若有一道电光划破迷雾,令人茅塞顿开。

泰升巷的宅院并非沈家,而是裂空帮设在金陵城的秘密落脚点。夏天雷或因帮中秘事来到此地,不宜张扬,只带着沈羽随行。想不到平惑念及中秋将至,一路打探过来,还给爱侣与义父送来月饼。夏天雷身为白道第一大帮之主,江湖仇家无数,自是处处小心,但对义女却全无提防,哪知月饼中已被人提前下了剧毒。

怪不得那两名黑衣人一路跟踪平惑却无行动,因为他们所接的命令很简单:保证途中月饼不被调包,送交沈宅。即可复命。

中秋之夜,夏天雷误食毒饼,虽不致命,却令双目尽盲,武功必也大受影响,知道仇敌必会趁机寻来,当机立断放火烧毁老宅从暗道撤走。但看庙外情形,他们的行踪早已落入敌人的掌握之中,至今迟迟未动,是因为陈员外等人有事耽误未能赶来,还是别有所图?

最关键的,另一个青衫客商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是否知道那月饼中的古怪?他既与沈羽相识,沈羽对此是否知情?按说中秋夜父女三人同食月饼,为何只有夏天雷中毒?

许惊弦正要追问平惑详情,忽听庙门口一声大震,原本破烂不堪的庙门被一掌震砗,一位灰衣人随之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