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双双怒道:“这小子是在消遣我们呢,先杀了再说。”话音方落,几点黑光已从她手中射出,直取许惊弦。

夏天雷听风辨位,纵身挡在许惊弦身前,“叮叮叮”几声轻响,黑光没入他背内,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事发突然,许惊弦相救不及,大惊失色:“夏帮主…”

夏天雷朗然一笑:“无妨,老夫纵萌死志,亦不会命丧于妇人之手。暗器上或许有毒,所以不愿林兄去接。”几点黑光从他的背后掉落于地,上面全无血迹,衣上现出一个破洞,内里银光湛然。原来他背后负着成名兵器“九霄戟”,故以此相挡。

那葛双双号称“繁星点点”,方才一出手便是五枚铁蒺藜,看似同时出手,发射的时间却是先后不一,方位各异,但是夏天雷却只凭听觉,使尽数以“九霄戟”挡住,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凭借着身体纵跃之际,让五枚铁蒺藜射在同一个地方,实是叹为观止。巨毒盲目,并耗去了他大半功力,却无损听觉与判断,白道第一高手之名,名不虚传。

谈诗与葛双双见夏天雷重伤之身仍有此能耐,皆有些变色,鬼失惊依旧稳立不动,慕松臣冷冷道夏兄最好不要再妄动内气,一旦催发本门血毒,只怕连留遗言的机会也没有了。”

夏天雷须发皆张,凛然生威:“老夫死不足惜,但尔等若要连累无辜,便拼至最后一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敢相逼太甚?但夏兄一代豪杰,我也不想你落个死无全尸之下场,只要自甘俯首,其余人等再不追究。”

夏天雷沉吟不语,慕松臣神色倨傲,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许惊弦嘿嘿一笑:“既然你们都谈妥了条件,老夫原应袖手旁观。但刚才若非夏帮主舍身相救,必被夫人的暗器所伤,留宿之德加上救命之恩,说什么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好得罪慕兄了。”

夏天雷长声喟:“叹多谢林贤弟好意,但老夫决心已定。”

许惊弦道:“大好性命,谁不珍惜?夏帮主这是何苦?”

夏天雷黯然长叹:“老夫若不死,必有更多的人送命。”

许惊弦略一思索前因后果,已大致感悟到夏天雷心中想法:“夏帮主必是以为皇帝老儿要杀你,不愿让裂空帮担上谋反之罪名,所以才甘愿引颈就戮吧。但依老夫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慕松臣咄然大喝:“口吐大逆不道之言,真是无法无天了。”猱身上前,掌中一道幽邃的冷光迸出,斫向许惊弦胸腹,那冷光并不快,却相连成片,如一道冰幕般直逼而来,尚未触体,已觉寒意沁肤。

许惊弦早有防备,反手一撩,腰间三尺长剑出鞘,一记“天河倒悬”,由下往上反刺而出。他眼光掠处,已瞧出慕松臣这一招乃是数十式合击,虚实相间互补,几无破绽,若依奕天诀法,原本应避实迎虚,再诱敌发招显露漏洞。但方才他接鬼失惊一招而不处下风,有意再试一下自己的功力,所以这一剑窥准慕松臣实击之处,要与他硬拼一记。

“当”,火星四溅,绚灿的光芒几乎照花了平惑的双眼。慕松臣一触即退,手中一柄短小的银色弯刀倏忽没人袖中。许惊弦则是望着长剑上一个小小的缺口,似讥讽似惋惜地轻声一叹:“做员外的果然都是有钱人,慕兄随身带的都是宝贝啊。”这一刻,他突然格外怀念显锋剑。

许惊弦的佩剑乃是离开沧浪岛之时请风念钟找来的一把长剑,名曰:断流。虽难较显锋剑的锐利,但南风一代宗师,所藏自非凡品,远胜普通刀剑,却不料仍受挫于慕松臣那柄银色弯刀之下。银刀固然锋利无比,但毕竟以短击长,若无深厚的内力,难损断流分毫。

非常道一向行事隐秘,凭着例不虚发的杀人手段,才能在武林中得享声名。皆因手下全无活口,其武功到底如何,却是无人知晓,说法不一。有传闻慕松臣本人武功超卓,足与黑白两道杀手之王鬼失惊、虫大师一较高下,亦有人说其武技平常,仅凭着易容、下毒、伏匿、狙击等江湖下三滥的手段实施暗杀。

许惊弦先后与慕松臣两大弟子“活色”、“生香”交过手,其时神功未成,尽处下风。香公子也还罢了,叶莺的活色之术能得明将军推崇,位列当世几大少年高手之中,岂是易与之辈?徒弟如此,更见其师之能。

事实上慕松臣最为可怖之处,不在于内力的精深浑厚、银刀的锋利无匹、招式的疾速变化…而是那出手之际逼身而至的“心惊”、“胆寒”之势。许惊弦心怀《天命宝典》,对此并无所觉,一旁观战之人却能感应到那柄小小的银色弯刀如附有吞食勇气的魔力,令人不知不觉间心生惧意,战志尽消,直欲束手待毙。

不等慕松臣再度发招,许惊弦朗声大喝:“听慕兄方才所言,虽未必苟同,亦要承认你是个快意恩仇不羁尘世的汉子,想不到也做了朝廷鹰犬。”

慕松臣微微一滞,随即漠然道:“我只是个浪迹江湖的杀手,谁给我银子,便替谁杀人。鹰犬之名,敬谢不敏。”

“皇帝老儿果然体察下情,生怕慕兄坏了江湖规矩,受人诟言。所以特意下旨只取夏帮主人头,严禁连累他人;如若夏帮主当场自尽最好,免得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大失一帮之主的尊严。”许惊弦从容一笑,“不过先是暗中利用小姑娘在月饼中下毒,夫人与慕兄又随后朝老夫出手,可远远谈不上什么光明磊落,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么?”

夏天雷闻言一动,许惊弦看似嘲讽之语,引起了他心头的怀疑。如果敌人奉皇室之命务必要置自己于死地,乍然中毒慌乱之际正是最好的时机,为何要等他逃至小庙后再布置重围?

慕松臣截口道:“你想陪夏天雷一起死,便成全你。”语中怒意隐生。

“沈老弟刚才有句话甚合吾意,稍改一下…”许惊弦扫一眼面无表情的沈羽,掷地有声,“四个人,一条命!”

夏天雷陷入沉思。起初见敌方势大,又奉了皇命,力抗不免玉碎,所以才生出牺牲自己以保全沈羽、平惑等人的念头。但此刻听了许惊弦一番分析,才发觉其中疑点重重。莫非皇命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方才一直笃定的慕松臣突然沉不住气朝许惊弦出手,似乎更印证了这一点。难道是算准自己不肯弃爱徒义女而独自逃生,故此相逼?然而敌众我寡,自己毒伤加身,纵然有心脱困亦无力破围,最大可能也只是力战而亡。既然左右难逃一死,对方巧布迷阵的目的是什么,也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识破敌人的意图。他暗暗调息,以便尽快恢复功力。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惊弦本也不能肯定这一场暗杀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但他曾听风念钟提到过慕松臣邀其参与其事,尽管时间是“重阳”而非“中秋”,但心中先入为主地肯定必与简歌有关,所以能一眼看透重重疑点。他无需赘言,只要稍一点破,激起夏天雷求生之念即可。虽然敌方势大,但诸人拼死一搏,未必没有机会。

许惊弦转头望向葛双双,语出奇峰:“夫人那只猫儿还好么?”

葛双双哪想到这当儿他还有心思如此发问,白他一眼不答。许惊弦自顾自地喃喃道:“集魂之眼,凝魄之齿,好一个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嘿嘿,想必那是慕道主的宠物,夫人驱使不动。”他曾在那无名山洞中听香公子慑魂之言中提到种种言语,又被叶莺问及猫狗区别,故此胡乱猜测一句,既拖延时间好让夏天雷恢复伤势,又可一面思索万全之策。

看似满嘴胡言,却在慕松臣心中激起滔天波澜。他一手创下非常道,虽有道名,却似教非教,不信神佛,唯拜“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号称其有“集魂之眼,凝魄之齿”,洞透世态人心,借以控制手下弟子不生异志。这本是非常道不传之秘,却不料从这小子口中随随便便说了出来,本就摸不准许惊弦的来历,此刻见他竟连本门机密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觉高深难测。他内心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陡生一念:莫非此人是“他”派来的?

许惊弦哪知误打误撞之下,反令慕松臣疑神疑鬼:“方才慕兄也同意了沈少侠的赌战,四对四倒也公平,老夫不才,斗胆领教一下千叶门的暗器功夫,若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就先放了那位姑娘如何?”敌人四大高手之中,鬼失惊与慕松臣自是劲敌,谈诗与葛双双相较弱了许多。平惑身无武技,乱战之中恐照顾不周,必须先保证她的安全,才能放手护着夏天雷脱身。

葛双双冷笑:“小子算盘打得倒精,也不看看四周的形势。瓮中之鳖,老娘才没空陪你玩儿。”

却不料慕松臣沉声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夫人就指教他一下吧。”他老谋深算,心头起疑,欲凭许惊弦的武功路数推测其真实身份。

“慕兄是个爽快人。”许惊弦微微一笑,足下划一个圈,“好男不和女斗,老夫当然要容让些,就做一回夫人的靶子吧。你千叶门的暗器尽管出手,老夫只闪避格挡,决不反击,若被迫出了圈,便算老夫输了。”

众人皆是一怔,那圈子不过五尺左右,腾挪闪避的空间极为有限,葛双双毕竟名列四大暗器圣手,许惊弦实是太过托大。

葛双双咯咯一笑,杀机隐现:“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你可以不出圈,死在里面也算你赢。”她见许惊弦先后与鬼失惊、慕松臣交手不处下风,本是有些怵他,但听他定下如此有败无胜之局,骄气复生,杀意上涌,恨不能立时把他身上射穿几十个大窟窿。

“嘿嘿,老夫活了大把年纪,当知性命宝贵。若让夫人无休无止地发出暗器,神仙也难逃一死。不如以百为计,若百枚暗器后老夫安然无恙,夫人就请歇手认输吧。”此言又像示弱,又似饥讽葛双双远非其敌。

葛双双见许惊弦有恃无恐,亦无太多把握,望向慕松臣待他示下。

慕松臣抚掌道:“老弟好胆色!便如你言。”按他所猜想,许惊弦必是意欲保存实力,留待对付自己与鬼失惊,故明知凶险,亦不得不然。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能言而无信。老夫胜了葛夫人,先放了这位姑娘,下一场由沈少侠请教谈诗大师,若再胜一场,老夫性命无虞,即可轻松上阵,向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兄讨教一二…”许惊弦滔滔不绝,浑似把比试当做儿戏,望向鬼失惊:“对了,这位老兄尊姓大名啊,老夫剑下可不斩无名之鬼…”

鬼失惊对他不理不踩,负手而立。众人皆知许惊弦方才不过是装睡,必早听到了鬼失惊的名字。在葛双双面前装腔作势也还罢了,面对黑道第一杀手也敢如此放肆,莫非当真不想活了?

葛双双长袖微动,掌中扣满暗器:“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葛夫人莫急。老夫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暗器袭来时必是四面弹射而出,若是不长眼睛打中旁人,知情者自是明白老夫功力高强,不知情者还以为葛夫人借机伤人,不免于你声名有损。”许惊弦口中喋喋不休,转身拉过沈羽:“沈少侠,麻烦你与夏帮主和这位姑娘移到老夫身后压阵,待老夫大展神威后就轮到你上场啦。”趁两人错身之际挡住慕松臣的视线,口唇微动,已暗施传音之术。

沈羽微一错愕,依言扶着夏天雷与平惑停在许惊弦身后数步外。

慕松臣直觉有古怪,目光锁定在许惊弦脸上,但见他一脸嘻笑,猜不透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己方实力远胜,并不惧他暗中搞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许惊弦的突然现身是否出于“另一个人”的安排。

许惊弦也不拔剑,走到圈中站定,脚步不丁不八,似虚似浮:“老夫准备好了,葛夫人敬请出。”手他神情看似满不在乎,仿佛胸有成竹,手心中却已渗出冷汗。方才巧舌如簧、花样百出,皆为了转移对方视线,只需敌人有一丝疏忽,或能助夏天雷脱险。但他苦思的这一条脱身之计,前提必须是能稳胜葛双双。依葛双双发射暗器的速度,百枚不过弹指间,必是凶险无比,这道鬼门关,自己能安危无恙地闯过去么?

葛双双早已急不可耐,娇叱一声,身躯轻摆,两点黑光电射而出,乃是两枚铁莲子,一左一右,直指许惊弦的双眼。

许惊弦端立不动,他窥准葛双双仅是试探,有心立威,体内真气暗聚,畅行于浑身经脉之中,待那两枚铁莲子距离双眼仅半尺处时,真气恰恰运至唇边,蓦然扬头,咄然大喝一声。一道气浪由他口中喷吐而出,撞向疾速飞来的暗器。

“噗噗”两声闷响,铁莲子如坠泥沼,在空中陡然慢了下来,旋转着缓缓落地,其上尖利的铁刺、细密的花纹肉眼可辨。

一旁观战的鬼失惊与慕松臣皆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目光独到,起初见许惊弦说话行事,料他老迈落泊的外表只是伪装,充其量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毛头小子,但此刻不见他吸气作势,刹那间就把一口无形真气凝为有质气浪,不但修为已至大成,内力运转更是平生仅见,不禁惊骇莫名。

内力大成者,真气运行时是有迹可寻。何似许惊弦这般轻轻松松,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实是闻所未闻。鬼、慕二人自不知许惊弦天生体质异常,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方有此造化。

葛双双发出铁莲子只是试探,接着拧腰摆袖,柔若无骨的腕肘似水波般漾起,七枚飞蝗石从袖口间飞出,随之肩膀微沉,再度射出一道形如浅碟的银光,乃是江湖中少见的奇门暗器——斩妖钹。

七枚飞蝗石来势并不快,乍看并无威胁。但那斩妖钹后发先至,一一撞在飞蝗石上。受此一撞,飞蝗石速度蓦然快了一倍,更是相互激碰,轨迹不定,在空中隐呈出北斗七星之状,勺口则遥指那象征着北极星的斩妖钹,可谓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此乃千叶门的独门秘技“北斗参极”。

七枚飞蝗石来得极快,带着呼啸的风声,眨眼间已至许惊弦身前,四枚罩住他的面门与胸腹各处大穴,两枚斜飞侧击左右胁下,最后一枚竟凭空绕个弯,如生有双眼般反兜向他的后脑。那斩妖钹的势道却缓了下来,在空中盘旋着,仿似一只捕猎的猛禽,凝势待发,寻隙而进。

在场诸人皆是首次目睹千叶门的暗器神功,目眩神迷之余,不禁试想若这“北斗参极”的目标是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许惊弦脚踩奇异步法,身形若弯若折,左拧右扭,在那小小的圈中急转起来,方寸之地,胜似闲庭信步。那七枚飞蝗石看似已将许惊弦身前左右尽数封锁,却被他于间不容发之际由缝隙中脱出,连衣衫也未触及,皆击在空处,相互碰撞得粉碎。

慕松臣眉头轻皱,他曾与简歌互授武功,已瞧出许惊弦这奇妙的步法正是御泠堂的四大神功之一“忘忧步”。事实上此次伏杀正是他与简歌共同谋划,假奉皇命、迫夏天雷自尽等皆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本来尚未把许惊弦放在眼里,料想他不过是个浪迹江湖的异人,己方高手齐至,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夏天雷。

慕松臣一代宗主,岂甘臣服于简歌之下,两人本就是相互利用,表面上的合作难抵内心的猜忌。起初听许惊弦三言两语间去了夏天雷自尽的念头,隐隐洞悉了自己的意图,又知晓不少非常道的秘密,已暗中怀疑简歌唯恐自己势大,派人阻挠。待发现许惊弦内力深厚至斯,更是吃惊不小,猜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忘忧步法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怀疑,不禁惊怒交集,满腹狐疑:简歌对自己隐瞒实力,派来这位“林闲”到底是监视,还是别有所图?他自视甚高,从来都是藏于幕后运筹帷幄,此次被简歌许下诸多好处,方才亲自出手伏杀夏天雷,却不料仍要受其暗中掣肘,心里极不是滋味。

七枚飞蝗石尽碎,那悬于空中的斩妖钹蓦然加速,射向许惊弦的脖颈;许惊弦偏头相让,不料斩妖钹不合情理地一折,直劈他的左肩,他先往左虚跨,再反向斜踏一步,看似已闪开,哪知斩妖钹再度变向,击向腰胁…眼角余光望见葛双双脸色凝重,隐于袖中的双手轻颤不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斩妖钹上还连着一根肉眼难见的丝线,由葛双双暗中遥驭。

能把已出手的暗器化做软兵刃,正是千叶门暗器功夫的独到之处。只不过如此远程攻击,内力消耗极大,难以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