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听他如此说,心头既甜又酸,他自小一直与义父许漠洋相依为命,偶尔也会有些孤苦自怜的心态。却不料在江湖上短短几年,已结识了这么多至敬至爱的“亲人”。他不愿被雪、夏二人瞧破自己的心事,道声得罪,应言闭目调息,却是心绪难平,良久不能入定。

耳中听到夏天雷笑道:“方才明明听到许少侠与叶少侠兄弟相称,到你这老儿面前却凭空低了一辈。”

雪纷飞哈哈大笑:“江湖儿女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岂会计较这些小事。夏兄可不要以己推人,被小辈取笑。”

听着两人对答,许惊弦已隐隐觉出他们绝非今日相识,宫涤尘、何其狂出现在扬州倒是情理之中,但雪纷飞与白石为何会正巧来到观月楼,其中怕是有些缘故。静心猜想之余,无意间反倒进入了冥思之态,体内真气自行运转,不多时便已物我两忘。

许惊弦功运数周天,精神已然恢复如初,却听到周围静悄悄地全无动静,他睁开双目,眼前映人一张俏面,竟是水柔清。

水柔清突然见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来,惊跳而起,脱口大骂:“坏帮主,你想吓死我啊!”

许惊弦听她依然以“帮主”相称,胸中一宽,还以为她并不介意,正要开句玩笑,却见她蓦然花容惨淡,澄如冰雪的眸中涌起一层薄雾,心知不妙,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分辩,只是呆呆地凝望着她。

偌大的厅中只有他们两人,其余人不知是有事商议还是特意避开。琉璃漫天,浑若置身于星空之下。

水柔清微垂下头,避开许惊弦的注视,似是喃喃自语般低声道:“要是我一直不知道,只当你是帮主,或许会快乐得多。”

“如果你愿意,那我就一直做帮主好啦。”

水柔清幽幽一叹:“知道么,刚才你运功之时,我看了你好久,想找出当年那个‘小鬼头’的影子出来,小时候的模样好像都忘记了,我看来看去,依然觉得你是帮主…可是,我们谁也骗不了自己。”

许惊弦长叹不语:是啊,能自欺一时,又怎能自欺一世。他与水柔清之间,无论早或迟,总会有真实面对的这一天。正如他刚才对叶风所言,人生在世,有些责任必须担负,没有选择。

“这一切就好象一场梦,哪怕醒来后把梦中的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依然是场梦。”水柔清絮絮低语着,呼出的气吹动着许惊弦的头发,轻痒、温柔,又带着一丝不真实。

水柔清轻声道:“从何公子那里知道你不是‘大好人’,我甚至还有一点高兴。因为‘大好人’很明确地告诉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只愿意和你做单纯的朋友。可谁知道,我那么敬佩的帮主竟是那个‘小鬼头’装的…”

“清儿,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也怕…”

水柔清伸出一根指头按在唇上:“不用多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想不到当初那么傻乎乎的小鬼头,骗起人来也这么厉害。才几年的工夫,我们都长大了,你现在是名动江湖的许少侠,谁也不敢叫你一声小鬼头了…”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嘴角也轻轻浮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许惊弦苦笑暗忖:只要你不再当我是仇人,哪怕天天被你叫小鬼头…但只是嘴唇蠕动几下,怎么也讲不出来。

水柔清正色道:“你放心,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我知道爹娘的死并不能怪在你头上…”许惊弦心中一宽,却听她续道,“我本以为杀了简歌报了大仇后,就可以逍遥自在地随你行走江湖,无忧无虑地做黄雀帮的护法啦。但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奢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想到离世的爹娘,那会让我很不快乐,又从何谈起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想不到我们这黄雀帮才成立几天,却要散了,真是有些舍不得啊…”她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没有绝决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瞳中没有轻荡的泪光,却隐隐透出无奈的悲凉。

许惊弦望着面前这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迷茫不已。与她这几日相处的无数片段涌入脑海,将残余的思绪尽皆挤走,话都说不出一句。

水柔清咬住嘴唇,似下了什么决断般凄然一笑:“很抱歉,我虽然不会再当你是仇人,但也很难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许惊弦心头一痛,大声道:“我可以帮你报仇,宁徊风就是我亲手杀死的…”说到这里,语气一滞,想到当年在困龙山庄时,还戏谑说谁能杀死“宁滑风”水柔清就嫁给谁,短短数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心境不再。

“报仇是我自己的事…”

“你宁可接受‘大好人’别有居心的帮助,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么?莫叔和水姨都对我极好,就算没有你,我也决不会放过简歌。”

水柔清沉思许久,蓦然眉尖一挑:“好,帮我报仇可以,但我仍不会当你是朋友。杀了简歌之后,便从此分道扬镳。”

许惊弦只求她不要甩开自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击掌为誓!”

水柔清伸出手来,与许惊弦三击。忽觉心情好了许多,微微一笑,刹那间如破云开雾般阴霾尽散:“嘻嘻,若是你立下大功,有一天我重建黄雀帮,也请你当护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快乐起来,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可恶的“小鬼头”也有着一丝不舍,目前爹娘的血海深仇暂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至于杀了简歌之后的事情,届时再说也不迟。

许惊弦心中一动,从怀中摸出那把金锁:“既订盟约,便须信物,这个东西还给你吧。”当年在困龙山庄时,因与水柔清赌气,所以让妙手王关明月偷来,这几年一直觉得心有愧疚,正好趁此机会物归原主。

“啊!这是我的宝贝金锁,怎么会在你手里?”水柔清认得这是自己从小不离身的饰物,在涪陵时被小偷摸去,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许惊弦苦于无法解释,只好笑而不言。

水柔清本是个玲珑心窍,未想到是许惊弦使人偷去,反而猜测他为了寻回金锁必是几经周折,不知费了多大劲,比起金锁本身,这份心意更显珍贵,倒不便询问详情。

金锁失而复得,水柔清极是高兴。连忙重新将金锁挂在脖颈上,触肤尚温,这才惊觉在许惊弦怀中不知揣了多久,怎好贴身再戴…但若立刻取下来,不免太着痕迹,一时面染红霞,胸口鹿撞,慌乱起来。

许惊弦亦想到此点,又不便出言提醒,看她面上灿若桃花,心中一荡,恍惚中觉得那方小小的金锁似乎联系着两人的前世今生…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两人沉默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们不再两小无猜,不再视为仇敌,却也不再有“帮主”与“护法”间的融洽…仿佛就在这瞬间,彼此的关系进人了一个微妙的阶段。

水柔清忽想起一事,忙不迭地开口:“对了,‘大好人’其实是水知寒,我想鬼失惊在那山谷中放过我,大概也是得了他的嘱咐。”

“水知寒!”许惊弦一怔,将军府大总管为何会帮水柔清报仇?其中是否暗藏什么阴谋?简歌与夏天雷在扬州相会之事极其隐秘,水知寒能得到这个消息必是动用了将军府遍布江湖的暗探,又怎会轻易地告诉他人,实在于理不合。除非他的情报得来的轻松,再加上鬼失惊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水知寒与简歌在某种程度的合作?一时诸般想法齐至,陷入深思之中。

“你慢慢想吧,我先去找宫先生与何公子说话啦。”水柔清趁机飞一般地逃开。

许惊弦苦思水知寒的用意:此人本是一方强豪,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但自从投人将军府做了总管后,便如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世人皆猜测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必有反出将军府的一刻,但等了十几年,他却依然是不愠不火的“半个总管”。明将军曾提及水知寒投人将军府时曾与他相约,若有朝一日于公平对决中胜出,便可接管将军府。但随着近年来明将军深居简出,将军府的实权已大部分落在水知寒手中,他的谋划却依然深藏不露。

许惊弦脑中陡生一念:水知寒的来历到底是什么?将军府大总管威名太盛,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一个姓“水”之人!水姓本不多见,水知寒与温柔乡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若不然,他为何一意相助水柔清,还特意嘱托鬼失惊照应?

这是个谜一样让人根本无法猜透的人物,实不愧“知寒之忍”!

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许惊弦的沉思。抬头望去,却是沈羽。

“请问许兄一事,平惑姑娘现在何处?”

或是因为身负内伤,沈羽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依然轻言细语、神情淡定。可是在许惊弦的眼中,却觉得他身上少了那一股澎湃欲出的自信。

自从许惊弦到观月楼后,沈羽便似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固然此人一贯低调,又受挫于慕松臣不免心生沮丧,但在许惊弦心里,总有一种直觉:沈羽那在那故作姿态的淡定下面,还隐藏着一丝内疚与心虚。

可是,既然他已将夏天雷平安无恙地护送到观月楼,是否可解除对他的怀疑呢?

许惊弦面上不露声色:“沈公子放心,平姑娘已先回梅影峰了。”

“哦!”沈羽脸色微变,“既然如此,就不打扰许兄清静了。”转身欲离

“且慢!小弟有一事要请教沈兄。”许惊弦将沈羽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别人或许不知平惑深陷情海难以自拔,但沈羽必是了然于胸。平惑若非看出沈羽有弑师求荣之心,只要有一线机会,就定会随自己来找沈羽。而沈羽竟都不多问一句,分明已想到平惑回梅影峰的真正原因。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

短短一霎,许惊弦心念电转,已可肯定沈羽必是慕松臣计划中的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沈羽回过身来,面露微笑:“许兄请讲。”

许惊弦一字一句:“只怕听我一言后,沈兄便笑不出来了。”

沈羽怔了一下,双目电闪,往许惊弦罩来。许惊弦丝毫不让,与之对视,四目交错的刹那间,悔恨、不甘、愧疚种种情绪一闪而逝,真相尽现。

沈羽移开目光,垂首而叹:“既然彼此皆知言谈不欢,许兄就不用再说了。”

“奈何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沈羽沉默,眼望空处,似在思考应变之策。

许惊弦心中极是犹豫,毕竟大错尚未铸成,若是沈羽有悔改之心,为了平惑日后的幸福,今日是否应该放他一马?

沈羽怅立良久。脚步不移,呼吸不断,蓦然甩肩、拧腕、拔枪、掷…动作十净利落,疾如闪电,毫无先兆。

变生不测之下,许惊弦的应变不可谓不快,但他的右手才搭在剑柄上,“叮”“驾”两声异响传来,双枪已钉在十步外的墙上。“征衣”沉重,“缥渺”轻忽,同时入壁,却发出不同的声响。

许惊弦大惊,在那瞬息之间,若是这两枪不是朝着墙壁掷去,而是对着自己,只怕纵不伤在其下,也难逃沈羽的后招。如此看来,纵然他身负内伤,也远不如表面上的沉重。

沈羽淡然一笑:“许兄不必怀疑自己的能力。我知你武功,若这两枪的目标是你,出手前必泄杀气,你的反应将会更快,未必能奏效。所以,我就算有心杀你灭口,即使偷袭得手,至少也在二十招外方定生死,又岂能瞒过楼外的众人?”

“那么,沈兄掷枪之举是束手待毙,还是默认我的猜测?”

“只是想告诉许兄,我并非没有一搏之力,但却不愿继续承受内心的不安!”沈羽语气依旧平缓,但刹那间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扫起初的颓势,腰背挺得笔直,自信重又回到身上。

就算要败,他也要败得像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