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忽对他生出敬意,一咬牙:“沈兄…”话音未落,却见沈羽额上青筋突现,面色骤如死灰,竟是自绝经脉的前兆。他不假思索,急急上前两步,右掌中指疾出,点向沈羽胸前“膻中”大穴。当年为了救治宁徊风种下的“灭绝神术”,他曾在点睛阁苦读多日医书,熟知人体全身经脉运行“膻中”位于任脉要冲,一旦被封,内气至此断绝,便不至散功。

沈羽早有所料,左掌斜击许惊弦小腹,本以为他必会回掌自救,却不料许惊弦不格不挡,硬吃一记,右指仍是点在他膻中穴上。沈羽全身真气正运至此,受此一击,登如破堤般崩决而出。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许惊弦张嘴喷出一口血来,沈羽散功至一半被强行中止,亦是受损不轻,抚胸喘息不定。

沈羽一脸惊诧:“你何苦如此?”

“我答应过平姑娘,必须让你活着回梅影峰。”

“我倒忘了,平儿曾多次对我说起过你这个弟弟,你是为了她才发善心么?”沈羽恍然大悟,傲然一笑,“可惜,沈某并不需要你的同情。”

许惊弦肃声道:“小弟决不是因为同情沈兄,而是为了平姑娘。你早知我对你生疑,若不是真心待平姑娘,岂会特意问我她的下落?我相信苹果姐姐的眼光,她不会爱上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或许她某一点看错了你,但你一定有更多的优点值得她倾心。”

许惊弦诚恳的态度打动了沈羽,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日后再也无颜面对平惑,心中凄苦难言,唯有长叹。

幸好沈羽方才大半功力用于断脉,出掌并不重,许惊弦稍稍调息后已然无碍:“此刻别无他人,我很想听听沈兄的解释。”

沈羽低哼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成王败寇,我沈羽并非输不起,更不想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沈兄本来早可对夏帮主下手,分明心中有愧方才迟迟不动,并一路护他来到了观月楼。既然夏帮主安然无恙,只要沈兄日后能够改过自新,今日之事唯有你我知道,决不会对第三人提起。”

“天知地知,良心自知。”沈羽苦笑,“就算许兄日后绝口不提,我也无颜继续呆在帮中,失了目前的地位,平姑娘必会因此离去,人生从此了无生趣,倒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你当苹果姐姐只是因为你的权势才跟你在一起么?只要你从此做一个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男人,哪怕一贫如洗、默默无闻,她必会随你海角天涯,不离不弃。”

沈羽目光一闪:“你倒是说得轻巧,却不懂名利权势一旦沾上,懂得了其中的好处,便再难袖手。”

许惊弦决然道:“我不相信苹果姐姐会喜欢这样一个利欲薰心的小人!沈兄若有苦衷,不妨明言。”

沈羽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本出身在名门望族之中,身为家中长子,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却唯有一人,对我根本不瞧在眼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母亲早产,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亲对此极为不满,动辄对人便说我是夭折之相,难继家业,也不知他是真作如此想,还是想借机另纳妻妾,因此常与母亲吵架,我自是护着母亲,从此在父亲的眼里,便成了一个不肖之子。或是有意培养我的血性,父亲总是不时地唆使邻家小孩欺负我,奈何我人小力薄,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又据此认定我天性孱弱,难成大器。整个童年,我只为一件事情而努力,那就是拼命搏得父亲一次承认。然而无论我如何苦读诗书,晨起晚练,都难讨得他欢心。七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父亲另娶,又生下一个小弟弟,从此我在他眼里仿佛路人,甚至厌弃若敝屣。家中的仆人亦因此瞧不起我,对我呼来喝去,全无尊重。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我九岁的生日。叔叔给我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我极是喜欢。但马性尚烈,我倔着性子与他斗气,也不要人相帮,一次次爬上去,又一次次摔下来,如此过了半日,才总算稍有驯服。我颇为得意,骑着马儿到父亲面前炫耀,谁知父亲冷冷看我一眼,蓦然一声大喝,马儿一惊,立时把我甩了下来。父亲满脸不屑,丟下一句话:我们家不需要马夫。随后扬长而去,头也未回。那一刻,是我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纵然相隔数年,亦难忘怀!

“当天夜里,我离家出走。不过是九岁的孩子,又一无所长,要想在这江湖上活下去,只能混迹于一群小乞丐中间。我早忘了书本中读过的微言大义,只是不断地作践着自己,偷蒙拐骗无所不做,就只为了换来每日的温饱。像我这样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喜欢的孩子,原本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吧?任谁看到那时的我,都不可能想到我本也是个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许惊弦悚然无语,实想不到在沈羽那倨傲而坚强的外表下,还隐藏着如此深重的自卑与伤痕。天底下竞有这样的父亲,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幸运,许漠洋虽是义父,待自己却胜如骨肉,林青更是言传身教,让自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沈羽大概从未对人讲过这些痛苦的回忆,牙齿紧咬嘴唇,现出一道深深的血印:“终于有一天,我遇见了师父。那时我虽只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乞丐,他却毫不避忌,平心静气地问我是否愿拜他为师。我问何故,他说了一句‘根骨极佳,练武奇才’,只此八个字,莫说收我为徒,就是让我一世为奴亦心甘情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老天的弃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有了价值,有了尊严,从此之后,我跟着师父刻苦习武,终有今日之名。”

许惊弦沉声道:“如此说来,夏帮主对你实有再造之恩,你又为何…”

沈羽嘶声道:“离家之后,我从此再未见过任何一个亲人。但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浮现出父亲那不屑的眼神,我所有的自信和骄傲都在这个眼神下溃不成军。我知道我内心深处依然期盼着他的认可,却无法确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才能得到相应的尊重…”他情绪激动,大口喘着气,几乎语不成声。

许惊弦突然明白了,正是因为沈羽怀着这样的渴望,才要永不停息地攀上权势的顶峰。虽犯下无可饶恕的过失,似乎也情有可原。

等沈羽渐渐平定下来,许惊弦道:“小弟再问沈兄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喜欢平姑娘?”

沈羽脸上浮起一丝温柔:“少年成名之后,多少女子对我投怀送抱,我皆坚拒,因为我知道她们只是看重我的身份。而平儿,喜欢的只是原原本本的一个我。这,就已足够!”

许惊弦笑了,心中已下决定:“以后好好对苹果姐姐,我相信她听了你的故事后,一定会原谅你。至于夏帮主那里,我会替你隐瞒,只要沈兄从此之后依然尊师如父,一切皆可既往不咎。”

“只可惜,老夫全都听到了。”正是夏天雷的声音。

许惊弦与沈羽齐齐一怔,他两人只顾自己说话,竟未发觉夏天雷早已悄然到来。

“夏帮主既知前因后果,可否因此放过沈兄?”

“许少侠对老夫有救命之恩,既然替这个逆徒求情,原也应该答应你。但有些话,老夫必须要说。”夏天雷望着沈羽,长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微微抖动,欲言又止,刹那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重伤没有击垮这个坚强的老人,但弟子的背叛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良久后,夏天雷方才开口:“羽儿,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沈羽全身一震,几乎落下泪来,只为夏天雷直到此刻依然以“羽儿”相称。

夏天雷续道:“从外表上看来,你是一个坚强而充满自信的人,但实际上,这只是你的掩饰,你最缺少的,正是对自己的一份信心。”

沈羽面色煞白,垂头不语。

“老夫这几日目不视物,心里却是透亮。慕松臣等人处心积虑将我逼至绝境,却迟迟不下杀手,无非就是要得到那四句‘转轮诀’,好让你坐上裂空帮帮主之位吧。”

沈羽哑声道:“弟子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们,但良心不安,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夏天雷截口道:“老夫瞧得出来,你若真有心配合他们,老夫也活不到现在。可惜简歌太过低估你,只把你当做可利用的棋子,根本不明内你的价值。”

“师父何出此言?”

“如果他知道老夫早已定下立你为帮主的接班人,又何用那么费事,直接杀了老夫,凭着紫霜戒便可如愿。”

沈羽一惊,失声道:“我一直以为师父最看好的人是霍大哥。”

“之良与长吉固然是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之良宅心仁厚欠缺迫力,长吉则是谋略太重难托知心,唯有文武双全的羽儿才是老夫心中最中意的人选。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骄,所以才隐忍不宣。”

“我不信。”沈羽大声道,“只要师父一句话,徒儿即可当场自决谢罪,何必让我虽死亦难心安。”

夏天雷长叹一声:“你不是想知道‘转轮诀’么?老夫这就告诉你。你且听好了,第一句是‘射鸩落江西’。”

许惊弦在旁听得真切,本还不明白夏天雷为何会把这机密的“转轮诀”信口说出,莫非接下来便要处死沈羽?但稍一思索,豁然而悟,那“射鸩落江西”分明就是一个字谜,继底正是一个“沈”字。

“第二句是:‘掷扇东墙外’,第三句:‘北君济天下’,最后一句是:‘雨后月南照’。现在,你可心满意足了?”

沈羽立解其意,浑身大震,跪伏于地。

许惊弦已猜出那“掷扇东墙外”意即扇出户外,对应得正是个“羽”字,“北王济天下”则指君王仁良,可不就是个“琅”字,“雨后月南照”便是“霄”字,合起来便应着沈羽之名与琅霄门主。这巧妙的字谜绝非片刻间想成,应该正是那“转轮诀”无疑,只是其中暗合东南西北似乎对谜面全无影响,或是另有深意。

沈羽心神俱失,泣不成声:“师父,徒儿错了。你杀了我吧…”他知夏天雷早在三年前就已与帮中四位普老约好“转轮诀”之口令,看来那时便已订下立自己为下一代帮主的传人。秘而不宣只为不让自己因此固步不前,可叹自己却疑神疑鬼,担心师父另有人选,做出了最不应该的选择!

而直到此刻,当他明白夏天雷对自己曾经寄予着怎样的厚望时,愧疚如同一把大锤重重击在他的胸口,震碎了所有的骄傲,追悔难及,万死莫赎。

“老夫抚育你十余年,视若亲子,又怎能忍心杀你?”夏天雷亦是老泪纵横,一拂袍袖,痛下决断:“羽儿,走吧。若有天你真心悔悟,或可重入老夫门墙,但如今,裂空帮绝容不下叛徒。至于惑儿,无论她对你是何态度,老夫皆会视其如女。”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看也不看沈羽一眼,飘然而去。

沈羽对着夏天雷的背影重重叩了九个响头,这才起身取下双枪,望定许惊弦:“告诉平儿,总有一天,我会去梅影峰找她。”更无多言,就此离去。

许惊弦呆立原地,或许正因夏天雷与沈羽师徒情深,所以明知反目在所难免,便长痛不如短痛,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数言间便断绝关系,根本不留间隙容他求情。

他来此本来只有两个目的:相救夏天雷;揭穿沈羽的真面目。如今二者皆如愿以偿,却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反倒是怅意丛生,郁闷难消。

许惊弦的心头像塞了一团乱麻,躁动不安,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出了观月楼,避开诸人,沿着荒僻山道信步而行,渐入山岭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许惊弦蓦然停步。数步外的密林中,白衣飘逸若飞,一人斜倚老树,手扶枝桠,仰望星空,正是宫涤尘,一旁却不见何其狂。

不知是否许惊弦的心理作用,只见他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颤动着,手扶枝桠之举更凭空多了一丝柔媚之气…似乎高悬空中的淡月暗中施展魔法,还原了宫涤尘的本来面目。

许惊弦猜想会否是因为何其狂的缘故,宫涤尘才有意无意中露出这般女子的情态?他深知宫涤尘身怀家族遗命,才不得不易钗而弁,若能遇良配,从此放下肩上重负,安心相夫教子,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而凌霄公子何其狂倒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若真有一天“宫大哥”嫁给何大哥,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这般胡思乱想着,不觉心中阴霾尽扫一空,无论人世间存在着多少丑恶,却也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

许惊弦本还就拿不定主意以何种心情面对宫涤尘,瞧他背向自己,凝目望天,似是陷人遐想之中,亦不愿打扰,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听宫涤尘悠然一叹:“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许大侠可有空与我说两句话么?”

许惊弦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在你面前,何敢以大侠自居?”

宫涤尘并未回身,但许惊弦的行踪却似尽人其观察之中:“你可知目前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两个少年英雄是谁?一个是京师新贵、平西公子桑瞻宇;另一人就是你许惊弦许大侠。”

“瞻宇和我?这怎么可能?”许惊弦茫然。他在沧浪岛一呆近半年,来到中原后一来静心修武,二来只顾打探简歌的消息,全不知江湖变故。

宫涤尘微一摆头:“或许我所说稍有偏差,目前大家只知道那与瞻宇齐名的少年英雄叫做吴言,能从这个名字联想到你身上的人寥寥无几。但如我所料不错,迟早大家都会知道这位寂寂无名的吴言正是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许惊弦,而今日与慕松臣一战,将进一步提高你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他缓缓回过头,目光中带着三分郑重、三分激赏、三分信任,与一丝调侃,“所以,叫你一声许大侠,实是没有半点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