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心中暗叹,他知道诸葛长吉加入裂空帮已有十余年,算来如今不过三十出头,但只看那半边雪白的胡须,大概都会以为早已年过花甲。身体的伤残过早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但他内心的坚强却一如壮年。

“那么,如果霍门主做上帮主之位,而由诸葛兄辅佐,岂不是两全其美?”

“铁老大和我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分不清楚勇敢和鲁莽的界限,而我,太过懂得恐惧和谨慎的差别。”诸葛长吉淡淡道,“所以,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统领裂空帮的人,我会支持你。当我肯定你并非杀害夏帮主的凶手后,自然会相信夏帮主的眼光。”

“诸葛兄何以如此肯定小弟与夏帮主之死无关?”

“如果你是凶手,这个温泉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诸葛长吉轻声道,眼中闪动着一丝近乎渴望的光芒,“我的决定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夏帮主的遗命,而是一个智力健全的裂空帮弟子应该做出的选择。”

告别诸葛长吉后,许惊弦沿原路返回静思堂。

即使诸葛长吉的眼泪对他有所触动,却也并未能消除嫌疑。他无从判断诸葛长吉的泪水到底是因为心伤夏天雷的死讯,还是一种巧妙的伪装,而他对自己这个“外人”的支持反而更显突兀。

自己毕竟太过年轻,还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诸葛长吉从自己的言行中看出破绽,从而确定夏天雷的死讯,安知他人不能?能够坐上裂空帮护法之位,每个人都不简单。即便是霍之良,在那粗豪的外表下是否也隐匿着一丝细心?按说沈羽既反,霍之良与诸葛长吉谁都有可能继任帮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真能心无芥蒂,依然做一对好兄弟么?而其余人在这帮主之争中会保持什么样的立场?那一名将军府的奸细会因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转轮诀现世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四位裂空帮长老身上又藏着什么样的惊人秘密?

各种猜想涌上许惊弦心间,却找不到解答。目前的形势就像诸葛长吉住处那温泉之水,看似平静的表面,底下却潜藏着暗流。

他蓦然一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变得不再轻信别人、随着年舲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猜忌与揣测取代了信任,这是不是就是成长的代价?

在此之前,他所接触到的几乎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拥有绝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乃至得体的风度,他们站在江湖的顶峰,摒弃了普通人的烦恼,眼中没有芸芸众生,只有自己的理想。而那时的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纵然有任性胡闹的时候,也会得到对方的纵容。但此次梅影峰一行,已然成长的他终于认识到真正意义上的“江湖”,美丽的浮华盛景之后,掩藏着无奈的深渊。

或许,这才是复杂世间的本质。

许惊弦脑中一片混乱,不愿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一刻他突然特别渴望见到苹果姐姐,只有儿时的友谊才能保持令人怀念的纯真与美好。

静思堂中,花生坐在椅中百无聊赖地剥着花生,阿义则拨弄着那一把琴弓,发出单调的音节。见到许惊弦归来,花生懒洋洋地起身:“客房已经准备好啦,这就带许少侠去。”说罢在桌下摆弄机关,后墙无声无息地现出一道门户,应就是通往夏天雷居室的通道。

许惊弦暗忖花生既然是夏天雷的侍女,替客人安排房间本是分内之事,为何却是如此不情不愿的模样?莫非对自己有成见,但霍之良嘲笑自己之时她却又为何帮着说话,难道…

“喂,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样子,你是不是饿了?要不先带你去吃饭?”

许惊弦连忙道:“确是有些肚饿,多谢花生。”暗骂自己疑神疑鬼,竟然为了一个奸细,怀疑所有人。

门内依然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回响着三个人的脚步声。许惊弦正想问平惑之事,花生先幵口道:“哎,我问你,为什么对那帮家伙的绰号感兴趣啊?是不是觉得取得很传神?”

“嗯,是有些好奇。我曾与琅霄门主沈羽见过数面,实难想象那样一个总是面带笑容的英俊男子为何会被唤做‘冷面’?”

“他的心是冷的,谁也走不进去。”

许惊弦暗暗点头,或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沈羽对每个人都隐藏荐一丝戒心,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真正的信任,表面上的錨雅只是用来掩饰内心的面具,这个绰号可谓是一针见血。虽还未见玉宵门主沐红衣其人,但想必是一个心思敏锐、观察力极强的人。

“对了,贾门主为什么要叫‘悬崖’,这绰号实在很特别。”

“嘻嘻,告诉你吧,那可不是山崖之崖,而是牙齿的‘牙’。因为贾道长跟人打架,门牙掉了一颗,另一颗也摇摇欲坠,怕是撑不到几时…”

许惊弦大觉好笑:“那刘门主的绰号到底是什么?”

“刘门主本来是叫‘手眼通天’,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个稳重的人,加上又不像蛇眼、鬼发生得那么有特点,最不好起绰号。不过嘛,有一次他问我要花生吃,结果吃多了,恰好夏帮主召集几大门主商议事情,然后他就忍不住放了一个臭屁,可把大家熏坏了。铁老大气得大叫:你这哪是手眼通天啊,分明就是…嘻嘻,你自己想吧,我可说不出口。”

许惊弦愣了一下,与花生对视几眼,两人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阿义虽不明就理,却也跟着一边傻笑,一边“阿义、阿义”地叫嚷不休,到梅影峰这半日来,无论面对几大门主,还是与诸葛长吉在那温泉中,许惊弦一直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方才真正放开胸怀。想到刘书元面上阵青阵红尴尬至极的样子,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出了南道,是一个四方小院,院中约有十几间小木屋听花生说中间最大的正屋便是夏天雷的卧室,许惊弦则被安排在东首。

许惊弦心中一动,平惑尚未与沈羽成亲,或许正与义父住在一处:“花生,我向你打听个人。”

“谁啊?”

“那位夏帮主的义女,平惑姑娘可是在这里?”

却见花生面色一变:“你为何问起她?”而一旁的阿义听到平惑的名字,亦突然显得十分不安,连连叫道:“阿义。”

许惊弦微微一惊,略一思索,决定如实相告:“她是我的姐姐!”

“她是你姐姐?可从没听她说过…”花生半信半疑,“平姑娘本是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却在天地间。”

“天地间?那是什么地方?”

“本帮的牢房。”

“什么!”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平姑娘犯了什么事,为何要关在牢里?”

“哼哼,你这个好姐姐给夏帮主下毒,她已招认,你难道还不知道?”

“那只是一场误会,她被沈羽利用,自己并不知情。对了,沈羽手下有一人叫孟辉,可带他来对质。”

“孟辉也在牢里,择日一并审问。”

“那你现在快带我去见她。”

花生盯着他半晌,口气古怪,缓缓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见她,去找铁老大或诸葛二哥吧。”说罢转身就走。

“你站住。”许惊弦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现在你陪我去见两位门主。”

“阿义。”阿义一声怒吼,箭已搭在弦上,直指许惊弦的眉心。

花生冷冷道:“你要是有胆就杀了我和阿义,不然快给我放手!”

“嚓”一声轻响,花生猛拧手臂,生生将衣袖扯裂,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惊弦怔立原地,犹感觉阿义箭支指处,可怖的杀气似有形的刀剑,令他眉心隐隐生痛。

第39章--大任于肩

来到梅影峰的第一个夜晚,许惊弦静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当他在观月楼接受了雪纷飞路啸天等人的劝说,承担起裂空帮主重任之时,曾是豪情满腔,胸怀斗志,就算不能坐上帮主之位,再不济也要查出那个将军府的奸细,以慰夏天雷在天之灵。

谁知不过一日之间,事态急转而下,不但帮主之位遥不可及,就连他自己的行动亦受到限制,近乎于软禁,奸细的身份毫无头绪,甚至平惑的安危也不能照应周全,实是有些始料不及。

静思堂中,当许惊弦看到裂空帮诸门主兄弟情深,不禁生出放弃争夺帮主的念头,但听到诸葛长吉的分析判断后,却又犹豫难决。

他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更非毫无主见,只不过《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令他顺而不骄,逆而不馁,淡泊名利,从容面对一切。而少年天性中的倔强却又让他决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可是,他却无法确定接替帮主是否顺应命运?于是他的抗争亦显得摇摆不定。

乍闻平惑被囚禁的消息时,愤怒像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但面对花生的冷漠与阿义露骨的威胁,他终于还是强行按捺。鲁莽于事无补,他不知道应该庆幸自己的克制,还是痛恨自己的冷静。

回想起来,裂空帮诸人的面目逐一浮现。粗犷不失细致的霍之良、沉郁暗伏谋略的诸葛长吉、阴鸷难辨的蛇眼冯七、深藏不露的刘书元、剽悍精干的鬼发蒋应、内力惊人的钝钝包无染,再加上慧黠的花生、憨直的阿义…

敌意与善意并存,他不知道应该信任谁?怀疑谁?紫霜戒与转轮诀不但未能令诸人服膺,似乎反倒激起了对方的反感,不知那尚未现身的四大长老身上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许惊弦胡思乱想一阵,毕竟连日奔波,亦觉疲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来到处山谷中,山道边是幽矮从林,奇花异草映入眼帘,隐隐觉得熟悉,却义不似梅影峰的景象,正狐疑间,耳边忽传来悠扬的琴声,似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传来,融融流入心田,不由足踏节拍,应律而行,心头说不出的受用。

林叶间一道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云鬓髙耸,手抚瑶琴,姿态娴静…他蓦然一怔,这才惊觉竞来到了四大家族的鸣佩峰中,那抚琴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似乎时光逆转,重又回到数年之前。

许惊弦微笑道:“既然水姐姐来啦,嗅香公子还不快快现身。”

“你这没礼貌的小子,水乡主的年纪足可做你母亲,竟然还以姐姐相称,着实该打。”嗅香公子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却不见身影。

“嘻嘻,水姐姐脾气好,怎么叫她也不会生气,可不像四非公子动不动就欺负小孩子。”

“嘿嘿,你现在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侠士,不再是随便被人欺负的小孩子了,好好瞧瞧吧。”随着花嗅香的语声,从林中掷来一物。

许惊弦接过在手,却是一面铜镜,定睛细看,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却是变幻不定,初看依然是如今的模样,倏忽间又化作那蓬须满面的林闲,而少年小弦的相貌亦不时闪现其中,仿佛有三个自己在镜中交替变换着。他既欣然于自己的成长,却又忽觉胸口如堵上了一块大石,悲从中来,心绪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