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对说服众人原无把握,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然。他本可私自放走童颜以全兄弟情义,却是有损大义,帮规难容,这才迫不得已带他回来见诸人。此刻见诸人意动,不由暗舒一口气:“如果各位没有意见,小弟就擅下主张,先送两位客人回乌槎国。等数日之后本帮失陷的弟兄归来后,再释放其余俘虏。”

“若是对方不讲信用呢?”

许惊弦拔剑在手,一咬牙,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鲜血登时涌了出来:“我信任我的兄弟,若他言而无信,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霍之良缓缓开口:“许少侠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战火止息不久,中原与乌槎国积怨一时难以化解,本帮为白道第一大帮,自当有所表率,这等是非关头丝毫马虎不得。不是我不给许少侠面子,而是事关重大,是否放人,还要诸位兄弟共同商议后再定。”

蒋应道:“我不同意放人,一旦被外人得知敌人竟单枪匹马从梅影峰大牢中劫走囚犯,本帮颜面何存?”

沐红衣道:“莫忘了本帮还有几个兄弟在他们手中,反正我们本就打算换人。何况劫狱之人本来早可携着那王子逃走,如今却都在外面听候发落,也箅是给足了本帮面子,倒不如趁此机会握手言和。”

包无染结结巴巴地低声道:“我、我同意沐、沐姐姐的意见。”

忽听冯七喝道:“几个兄弟性命事小,中原武林的尊严可不能丢。”

刘书元瞪了冯七一眼,冷笑道:“谁说兄弟的性命不重要?至于中原武林的尊严,可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冯七面色一变,眼中寒意大盛,刘书元丝毫不让,双方遥遥对视,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蒋应与包无染连忙劝开。许惊弦心中大奇,不知起初冯七与刘书元为何事争执,似乎远非个人私怨那么简单。

诸人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诸葛长吉身上,他虽身患残疾,却是裂空帮公认的第一军师,遇到难题时大多由他做出决定。

诸葛长吉却不置可否,提声道:“两位客人在外面久等,还是先请进来吧。无论如何,不可失了风度。”

许惊弦听他言语客套,似有转机,当即唤童颜与那桂岩王子入内,介绍双方认识。诸位门主皆听闻过童颜的名字,又知他孤身劫狱,武功极高,想必是个虎背熊腰的异族彪形大汉,却不料竟是个面容宛如孩童的少年,不由暗暗称奇。冯七等人虽心有不忿,但念他对天地间十八名守卫制而不伤,表面上也不缺礼数。

桂岩王子年约三十出头,高颧深目,一望而知来自边陲异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在牢中囚禁多日,面色极为苍白,举止倒是彬彬有礼,隐见王族之风:“承蒙诸位照顾,我虽下在牢中,却是食宿无忧,亦未受过私刑,本人铭记于心。”一开口虽有些吐字不清,说的却是标准中原官话。他被关押在天地间足有两三个月之久,直到此刻诸人才知他竟是精通汉话。

原来这桂岩王子乃是乌槎国君最喜欢的幼子,从小心慕中原风物,不但学会了汉语,对中原地理风物亦十分熟悉,所以战事一起,便随军出征。不料某日外出巡逻之际受到神州会好汉袭击,连同几名亲信一并被擒。他自不敢泄露身份,借言语不通装聋作哑,裂空帮诸人只当他是乌槎国的小人物,全未放在心上。

双方略微寒暄几句后,诸葛长吉唤来一名裂空帮弟子,吩咐他带两位客人去行馆休息。

童颜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极为信任许惊弦,对此毫无异议。临行抽空朝许惊弦低声道:“晚上有空来找我,你我兄弟好好聊聊。”那桂岩王子见对方丝毫不提放走之事,本是有些忐忑不安,但见诸葛长吉言辞客套,似无恶意,渐也放下心来。

待童颜与桂岩王子走后,场中静了下来。

诸葛长吉沉吟良久,抬头望向许惊弦:“在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想请许少侠回答我一个问题。”

“诸葛兄请讲。”

“若是双方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还是两不相助,袖手旁观?”

“他因我而来,我自会助他。”

“也就是说,为了你的兄弟,你宁可与我等白刃相见么?”

许惊弦稍一犹豫,坦言道:“虽非小弟心中所愿,但若当真到那个地步,亦不得不然。”此言一出,几位门主脸色皆十分难看,许惊弦亦是心头暗凜,这不留余地的问题似要把自己逼上绝路,诸葛长吉会是那个奸细么?

“你可曾想过,一旦如此,不但裂空帮再也容不下你,整个中原武林亦会以你为敌。为了你的兄弟,你愿意弃大好前程于不顾么?”

许惊弦忍不住握紧拳头,手心中伤口崩裂,鲜血淋漓而下,疼痛让他的语声有一种异样的坚定:“我与他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无论荣华富贵还是刀山火海,决不背弃!”

诸葛长吉淡淡道:“如果我在此刻以言语安抚你,暗中却早已派人去行馆刺杀,你又会如何?”

许惊弦一惊,一时分辨不出诸葛长吉所说真假,还是仅仅是一种“考验”,强自镇定道:“就算我现在不能阻止,事后必将杀你为兄弟报仇。”

“你且放心,裂空帮决不会做那种背后暗箭伤人之事。”诸葛长轻声一叹,“许少侠江湖经验尚浅,不知道有些话不应该当面说出来。童颜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是他的荣幸,但我等在场之人听来,实是心寒啊。”

许惊弦沉思,昂首朗然道:“很抱歉,如果诸位曾经给过我信任,自当十倍以报。”他心知此言一出,恐怕再难得到众人支持,但话语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诸葛长吉大笑:“许少侠是个厚道的君子。我的决定是,童颜可带着桂岩王子归国,事后放回裂空帮被擒的兄弟。但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诸葛长吉目光转向那被缚于角落的裂空帮弟子:“今日之事,概不追究。大家是否同意?”

霍之良沉声道:“便如诸葛二弟所言。”沐红衣、蒋应、包无染等人缓缓颔首应同,冯七长吐了一口气,刘书元欲言又止。

许惊弦大奇:“这位兄弟是谁,到底犯了何事?”

“此人名叫冯汉杰,乃是冯七之胞弟,在无心堂中任一个小头目,司职掌管天地间。他的朋友曾加入神州会的行动,在苗疆遇袭而死,所以对乌樣国人怀恨在心。今夜本非冯汉杰当值,但他听闻有人劫走乌槎国俘虏,心头不甘,赶来牢中动用私刑拷问余下几名乌槎国犯人,致使一人断臂。若非我与铁老大及时到来,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

冯七涩声道:“汉杰今夜多喝了几杯,酒后失德,还望二哥体谅。幸好并未闹出人命,且放那桂岩王子归国,事后再好生安抚伤者,此事便可了了。”

刘书元喝道:“冯汉杰犯下的错失,必须受到惩戒,若不然,何以在帮众面前立威?决不能轻易饶过他。”

冯七怒道:“姓刘的有种就冲我来,汉杰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书元毫不退让:“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与冯门主毫无私怨,一切皆是秉公办理。”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冯七与刘书元竟是为此事争执。难怪诸位门主对童颜、桂岩王子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同意放他们归国,那是因为对冯汉杰的行为有愧于心,倒并非完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冯七与刘书元各不相让,越争越烈,几人劝解不开,险至动手。

霍之良脸色铁青,猛然发出一声大喝。众人只觉气息一窒,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奶奶的,为了一个乌槎同犯人,两个兄弟差点动刀子?你们还算是裂空帮的门主么?连街头上的小混混都比你们有出息。”

刘书元兀自道:“本帮能作江湖上扬名立万,靠的不是高手众多,而是行事公允,决不藏私…”

“你闭嘴吧,”霍之良毫不客飞地打断刘书元,“此事下不为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为一个蛮族伤了和气。”转头堪向冯七,“回去管好你弟弟,若再犯错,老子扒了他的皮。”

冯七只求兄弟不受处罚,当即诺诺连声。众人稍松了一口气,却听“啪”的一声,却是许惊弦拍桌而起。

“许少侠这是何意?”

“如果这就是号称白道之尊的裂空帮,小弟退帮。”

霍之良双眼微眯:“给我个理由。”

许惊弦手指冯汉杰:“此人犯下大错,霍门主却只轻描淡写地揭过,处事不公,实难让人心服。”

霍之良冷笑:“若依许少侠的意思,应该如何处理?”

“跪求伤者的谅解,若不然,依样断其一臂。”

冯汉杰口中被堵,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冯七怒骂道:“放屁,你小子算哪个山头的,竟然管到我家里的事来了?”

“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许惊弦竖起左手,“只要这枚紫霜戒还戴在我手上,我就一定要管。”

冯七愣了一下,仰天大笑起来:“幸好你还未做上帮主,若不然,我们兄弟岂不都会被你害死?”

“像你兄弟这样的人,本就应该逐出门墙,以免连累本帮英名。”

霍之良打个圆场:“动用私刑固然不对,但毕竟是针对异族俘虏,许少侠未免言重了吧。我裂空帮向有侠名,若是普通江湖帮会,对待俘虏折辱更甚,何况我们那几个兄弟失落在乌槎国,还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许惊弦冷然道:“正如霍门主所言,我堂堂白道第一大帮,侠字为先,岂可与他人相提并论?如果知道被擒会受到如此待遇,宁可战死亦不会降,既已投降,无论异族也好,汉人同胞也好,皆当一视同仁,岂能再受伤害。诸位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虽是俘虏,但手无寸铁,身披镣铐,毫无抵抗之力,此举更甚残害无辜,决不能饶。”

众人皆是心里一紧:诸葛长吉道:“许少侠且莫冲动,我们不追究童颜劫狱之事,并放桂岩王子归国,实已有违初衷,何必继续纠缠?”

许惊弦大笑:“诸葛兄这是威胁么?”

“岂敢,只是说句实话而已。许少侠为了兄弟不惜两肋插刀,我们也可为兄弟改弦易辙,大家心知叶明,不妨变通一下。”

“童颜因我而返,绝非力不能敌,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小弟最敬重的人是暗器王林青,并非因他武功冠绝天下,而是他做人不失原则,认定的事情,义无反顾。请恕我不懂变通。”